冰之碎片 二

「你真臭,傑洛特。」葉妮芙皺起眉頭,但仍盯著鏡子描畫眼線和睫毛,「快去洗洗。」

「沒水了。」他看了浴盆一眼。

「這不難。」女術士站起身,打開窗子,「你要海水還是淡水?」

「海水。換換口味。」

葉妮芙展開雙臂,施展咒語,手指飛快地打出繁複的手勢。一股強風吹進窗戶,涼爽而潮濕,百葉窗發出咔嗒咔嗒的響聲,一個不規則綠色球體驟然出現,呼嘯著飛進房間,掀起一陣塵灰。浴盆里泛起水沫,起伏不定,拍打著盆緣,又濺到地板上。女術士回到鏡子前。

「一切順利嗎?」她問,「這次是什麼?」

「腐食魔,跟預想的一樣。」傑洛特脫下靴子,甩開衣服,一隻腳伸進浴盆,「見鬼,葉,太涼了。就不能弄熱些嗎?」

「不能。」女術士答道。她將臉湊近鏡子,用滴管往眼睛裡滴了些什麼。「那個法術很耗精力,而且讓我想吐。不管怎麼說,喝完藥劑,冷水對你有好處。」

傑洛特不再爭辯。跟葉妮芙爭辯毫無意義。

「這頭腐食魔很難對付?」

女術士用滴管從小瓶里抽些液體,滴進另一隻眼睛,滑稽地皺起面孔。

「不算太難。」

敞開的窗外傳來一聲噪音,是木頭斷裂的脆響,還有個含糊的假聲在厚顏無恥地唱一首粗俗的流行歌謠。

「腐食魔。」女術士從陣容可觀的瓶瓶罐罐中又挑出一隻小瓶,拔出軟木塞,丁香和醋栗的味道充斥了房間,「你瞧,即便在城裡,獵魔人找活兒也相當容易,你根本不用去荒郊野嶺遊盪。伊斯崔德主張:一種森林或沼澤生物滅絕之後,總會有另一種取而代之,而全新的變種會適應人類創造的環境。」

一如既往,只要聽葉妮芙提起伊斯崔德,傑洛特就會皺起眉頭。獵魔人再也忍受不了她成天誇讚伊斯崔德了——即便伊斯崔德是對的。

「伊斯崔德是對的。」葉妮芙用丁香和醋栗提煉的藥水按摩雙頰和眼瞼,「你自己也見過:下水道和地窖里的偽鼠、垃圾堆里的腐食魔、髒水渠和排水溝里的盔魚,還有磨坊池塘里的巨型軟體動物。簡直是種共生現象,你不這麼認為嗎?」

還有葬禮第二天在墓地里啃噬屍體的食屍鬼,他一邊想,一邊沖凈身上的肥皂沫,徹頭徹尾的共生。

「所以啊……」女術士推開瓶瓶罐罐,「即便在城市裡,獵魔人也能找到工作。我想,你終於能在某個市鎮里定居了,傑洛特。」

那還不如讓魔鬼把我抓走!他心想,但沒說出口。反駁葉妮芙只會導致爭吵,而跟葉妮芙爭吵是很危險的事。

「洗好沒,傑洛特?」

「好了。」

「那就從浴盆里出來。」

葉妮芙沒起身,只是不經意地揮揮手,施展一個咒語。浴盆里的水,連同灑在地板上的和傑洛特身上那些,結成一個半透明的水球,呼嘯著飛出窗外。隨後是響亮的一聲「嘩啦」。

「婊子養的,你他媽染瘟疫啦?」樓下傳來一聲怒吼,「找不著地方倒尿嗎?讓虱子活啃了你算了!啃到你死!」

女術士關上窗子。

「真該死,葉。」獵魔人輕笑起來,「你就不能把水倒到別處嗎?」

「能。」她輕聲說,「但我不樂意。」

她從桌上拿起一盞提燈,走近獵魔人。她穿著白色睡袍,曲線隨每個動作若隱若現,顯得格外嫵媚。比一絲不掛更性感,他心想。

「我想檢查一下。」她說,「說不定腐食魔傷到了你。」

「它沒有。如果有,我能感覺到。」

「喝了藥水還能感覺到?別逗我笑了。除非骨頭刺穿皮膚,再刮到什麼東西,否則你什麼都感覺不到。而腐食魔會讓你得病,比如破傷風和敗血症。我必須給你做下檢查。轉過去。」

他感到提燈照在身上的溫暖,還有她的頭髮不時的愛撫。

「看來沒事。」她說,「在藥水讓你倒下之前,還是先躺下吧。那些葯很危險,早晚會要你的命。」

「戰鬥前我必須喝藥水。」

葉妮芙沒答話。她又坐回鏡子前,梳理一頭富有光澤的黑色長捲髮。她總在上床前梳理頭髮。傑洛特覺得這習慣很奇怪,但他喜歡看她梳頭。他懷疑葉妮芙也很清楚。

他突然覺得很冷,藥劑令他劇烈顫抖。他的脖子變得僵硬,胃裡翻江倒海,幾欲作嘔。他低聲咒罵一句,癱倒在床上,但他仍然凝視著葉妮芙。

卧室一角有東西在動,他仔細打量。幾對彎彎曲曲的鹿角釘在牆上,蒙著蛛網,頂端棲著一隻黑色的小鳥。

鳥兒偏偏頭,黃眼睛定格在獵魔人身上。

「葉,那是什麼?哪兒弄來的?」

「什麼?」葉妮芙轉過身,「哦,它啊!一隻茶隼。」

「茶隼?茶隼都有茶色斑點,可這只是全黑的。」

「這是魔法茶隼。我創造的。」

「造它幹嗎?」

「要它幫我做點事。」她冷淡地回答。

傑洛特沒再追問,因為他知道,葉妮芙不會回答。

「你明天要去見伊斯崔德?」

女術士將桌上的瓶瓶罐罐推回原位,梳子收進一隻小盒,合上三聯鏡。

「是啊,明天就去。問這幹嗎?」

「不幹嗎。」

她挨著他躺下,但沒吹滅提燈。她沒法在黑暗中入睡,所以從不熄燈。不管夜燈還是蠟燭,她總讓它們一直亮著。一直。這是她的又一個怪癖。葉妮芙的怪癖數不勝數。

「葉。」

「嗯?」

「我們什麼時候上路?」

「別再問這個了。」葉妮芙用力拽拽鴨絨被,「我們來這兒才三天,可你已經問三十遍了。我告訴過你:我在城裡有事要做。」

「跟伊斯崔德一起?」

「沒錯。」

他嘆了口氣,抱住她,毫不掩飾自己的目的。

「嘿!」她輕聲道,「你喝了葯……」

「那又怎樣?」

「不怎樣。」她吃吃地笑,像個小女孩。

她依偎在他懷裡,扭動身子,方便自己脫下睡袍。她的裸體令他愉悅。觸到葉妮芙赤裸的肌膚,傑洛特的脊背一如既往地顫抖起來,手指也陣陣酥麻。他的唇溫柔地貼上她渾圓而精緻的雙乳。她的乳尖十分蒼白,但很堅挺,清晰可辨。他將雙手插進她糾纏的長髮,品味著丁香與醋栗的甜香。

葉妮芙任由他愛撫自己,像貓兒一樣發出呼嚕聲,雙腿纏住他的腰。

獵魔人很快意識到,他又一次高估了自己對藥劑的抵抗力,以及它們對身體的副作用。

也許不是因為藥劑,他心想,也許是因為戰鬥帶來的疲憊感,還有一直存在的死亡威脅。我已對疲憊感習以為常,所以經常遺忘。而我的身體雖然經過強化,卻仍無法與之長期對抗。平時感到疲憊很正常,可現在就太不是時候了。真該死……

跟往常一樣,葉妮芙沒有因這種瑣事而喪失心情。他感受著她的觸摸,聆聽她在耳邊的輕言細語。跟往常一樣,傑洛特想起她之前無數次使用過這個咒語,且非常奏效。然後他就不用再想了。

跟往常一樣,美妙極了。

他看著她的嘴唇。她的嘴角不自覺地露出笑意。他很清楚這微笑:其中的得意多於幸福。但他從沒問過她為什麼笑。他知道她不會回答。

黑色的茶隼棲在鹿角上,拍打翅膀,彎彎的鳥喙噼啪開合。葉妮芙扭過頭去,無比悲傷地嘆了口氣。

「葉?」

「沒什麼,傑洛特。」她吻了他,「沒什麼。」

提燈閃爍著光芒。牆裡有老鼠在抓撓,衣櫥里的甲蟲發出有節奏的沙沙聲。

「葉?」

「嗯?」

「我們離開這兒吧。我對這地方有不祥的預感。這座城讓我不舒服。」

女術士翻過身,輕撫他的臉頰,又拂開他的髮絲。她的手指往下滑去,觸到他脖子上硬邦邦的傷疤。

「艾德·金維爾——你知道這座城的名字是什麼意思嗎?」

「不知道。是精靈語?」

「沒錯。意思是『冰之碎片』。」

「怪名字,跟這噁心的鬼地方完全不搭。」

「在精靈中間,」她若有所思地低語,「有個傳說講的是冬之女王:她乘坐白馬拉的雪橇,在暴風雪中四處旅行,沿途灑下細小而尖銳的冰之碎片。如果碎片落進某個人的眼睛或心裡,那人就會遭遇不幸,會永遠迷失。沒有任何東西會讓他欣喜。任何不如雪花潔白的事物,在他眼裡都會變得醜陋、可憎,令他作嘔。他的心靈將無法安寧。他會捨棄一切,去追隨冬之女王,追尋他的夢想和愛人。當然了,他的願望永遠也不會實現,他會因悲傷而死去。看來在古時,這座城市發生過類似的事。一個美麗的傳說,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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