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之界 八

「兩條腿都斷了,」葉妮芙用亞麻布擦擦手,「脊椎肯定也受了傷。盔甲後部開裂,像被攻城槌撞到一樣。他的腿是被自己的長槍砸斷的,短時間內沒辦法騎馬,恐怕以後也回不到馬背上了。」

「職業風險。」傑洛特輕聲道。

女術士皺起眉頭。

「這就是你想說的?」

「那你想聽什麼,葉妮芙?」

「這條龍的速度快得驚人,人類沒法擊倒它。」

「我知道。不,葉,我不會去的。」

「因為你的原則,」女術士惡狠狠地笑問,「還是出於常人的恐懼感?這是你唯一保留的人類情感吧。」

「二者兼有。」獵魔人心平氣和地說,「有什麼分別嗎?」

「說實在的,」葉妮芙湊近他,「一點都沒有。原則可以逾越,恐懼可以戰勝。殺了這條龍吧,傑洛特。為了我。」

「為了你?」

「為了我。我要這條龍,我要它的全部,我要它只屬於我。」

「你自己用咒語殺它嘛。」

「不,你來殺。我會用咒語阻止掠奪者等人,不讓他們妨礙你。」

「那會死人的,葉妮芙。」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在乎死人了?你只要對付那條龍就好,其他人交給我。」

「葉妮芙,」獵魔人冷冷地回答,「我實在不明白,你幹嗎要那條龍?它的黃色鱗片有那麼吸引人嗎?你從來沒受過貧窮的困擾:你家財萬貫、遠近聞名。所以到底為什麼?別再跟我提什麼職責,算我求你了。」

葉妮芙沉默不語。隨後,她皺起眉頭,踢開草地上的一塊卵石。

「有個人能幫我。顯然……你知道我在說什麼……變化並非不可逆。還有機會。我仍然可以……你明白嗎?」

「我明白。」

「手術既複雜又昂貴,但用一條金龍交換的話……傑洛特?」

獵魔人沉默不語。

「我們掛在橋上時,」她繼續道,「你對我提過要求。儘管發生了那些事,我還是答應你。」

獵魔人悲傷地笑笑,伸出食指,輕觸葉妮芙脖頸上的黑曜石星星。

「太遲了,葉。我們已經從橋上下來了。儘管發生了那麼多事,但我已經不在乎了。」

他做了最壞的打算:傾瀉的火焰,劈來的閃電,雨點般撲面而來的拳頭,辱罵與詛咒。但什麼都沒發生。他抬起頭,驚訝地發現她的嘴唇在微微顫抖。葉妮芙緩緩轉過身。傑洛特有些後悔自己說出的話。也為他們之間萌生的感情而後悔。最後的一絲可能性,像魯特琴弦一樣斷了。他瞥了眼丹德里恩,看到吟遊詩人迅速扭過頭去,避開了他的目光。

「榮耀和騎士精神並不適用於現在的情況,親愛的大人。」布荷特說。他已經穿上聶達米爾的鎧甲,一動不動地坐在石頭上,一臉憂慮的神情。「榮耀的騎士正躺在那兒低聲呻吟。吉倫斯蒂恩大人,派艾克作為國王的騎士和臣屬上場,真是個糟糕的主意。我不敢說出罪魁禍首的名字,但我知道艾克的兩條斷腿該歸功於誰。當然了,現在也算一石二鳥:我們擺脫了沉浸於騎士傳奇、想單人獨騎擊敗惡龍的瘋子,還有想藉助前者的幫助一夜暴富的傻瓜。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吧,吉倫斯蒂恩?知道?很好。現在輪到我們了。這條龍屬於我們。屠龍的會是我們掠奪者,好處我們也要全拿。」

「那我們的約定呢,布荷特?」總管大臣大聲問,「我們的約定呢?」

「管他什麼狗屁約定。」

「太離譜了!這是蔑視宮廷!」吉倫斯蒂恩跺著腳說,「聶達米爾國王……」

「國王想幹嗎?」布荷特倚著巨劍,惱火地回答,「國王本人也想親手對抗那條龍?還是你,忠實的總管大臣閣下?你想把你的大肚子塞進鎧甲里,然後親自上陣!幹嗎不呢?歡迎你上場。我們很期待你的表現,閣下。艾克想用長槍刺穿那條龍時,吉倫斯蒂恩,你就已經盤算好了。你們想拿走一切,而我們什麼都得不到——哪怕它背上的一小片金鱗。現在,太遲了。睜眼看看吧,已經沒人願意為坎恭恩王國而戰了,你也找不到艾克那樣的傻瓜了。」

「不對!」鞋匠柯佐耶德撲倒在國王腳邊,而國王似乎仍在凝望遠方的地平線。「國王陛下!請少安毋躁,等我們霍洛珀爾的小夥子們出現。您的等待會得到回報。讓這些傲慢的傢伙見鬼去吧。指望那些值得您依靠的勇者,別管這些吹牛大王!」

「閉嘴!」布荷特擦去胸甲上的一塊銹跡,冷冷地命令道,「閉上你的嘴,鄉巴佬,不然我會讓你閉嘴,讓你被自己的牙齒噎死。」

柯佐耶德見肯尼特和尼斯楚卡朝他走來,立刻躲進霍洛珀爾的偵察隊里。

「陛下,」吉倫斯蒂恩道,「陛下,請您下令吧。」

聶達米爾百無聊賴的表情突然消失了。年輕的國王怒視著總管,長雀斑的鼻子也皺了起來。

「什麼命令?」他緩緩開口,「你終於想到問我了,吉倫斯蒂恩,而不是以我的名義替我作決定?我很欣慰。希望你能保持下去,吉倫斯蒂恩。從現在起,我要你保持沉默與順從,這就是我的第一條命令。把所有人召集起來,叫他們把德內斯勒的艾克放到馬車上。我們回坎恭恩。」

「陛下……」

「少廢話,吉倫斯蒂恩。葉妮芙女士,還有尊貴的大人們,我要向你們道別了。這場遠征浪費了我太多時間,但也讓我獲益良多。我學到了不少東西。葉妮芙女士、多瑞加雷大人、布荷特大人,感謝你們和你們的每一句話。也感謝你,傑洛特大人,感謝你的沉默不語。」

「陛下,」吉倫斯蒂恩問,「為什麼?那條龍就在那兒,聽憑您發落。陛下,您忘記您的野心了嗎?」

「我的野心?」聶達米爾若有所思地重複道,「我現在沒有什麼野心。要是繼續留在這兒,恐怕以後也不會再有了。」

「那瑪琉爾呢?與公主的聯姻呢?」總管大臣沒有放棄,他擰著雙手說下去,「還有王位,陛下?人民相信……」

「借用布荷特先生的話,管他什麼狗屁人民。」聶達米爾答道,「無論如何,瑪琉爾的王位都是我的:我在坎恭恩有三百騎兵、一千五百步兵,足以對抗他們不足千人的兵力。他們終究會承認我的合法地位。只要殺出一條血路,他們就會承認我。至於他們的公主,那頭胖母牛,我才不會跟她白頭偕老。只要借她的肚子生下我的孩子,我就可以除掉她了,用柯佐耶德大師的老辦法。我們已經說得夠多了,吉倫斯蒂恩,該執行我的命令了。」

「的確。」丹德里恩輕聲對傑洛特說,「他真的學到了很多。」

「是啊,很多。」傑洛特看向金龍所在的小丘,它垂下三角形的腦袋,正用分叉的紅舌舔著草地上的什麼東西,「但我可不想當他的臣民,丹德里恩。」

「你覺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一個灰綠色的小東西倚在金龍的爪邊,拍動蝙蝠似的翅膀。獵魔人盯著它。

「你呢,丹德里恩,你有什麼看法?」

「我怎麼看有什麼要緊?傑洛特,我是個詩人。我的看法有絲毫重要之處嗎?」

「當然有。」

「既然這樣,那我告訴你,傑洛特。每次我見到爬行動物,比如蛇或蜥蜴,都覺得噁心和害怕。它們太可怕了……可這條龍……」

「怎麼?」

「它……它很美,傑洛特。」

「謝謝,丹德里恩。」

「謝我幹嗎?」

傑洛特轉過身去,用緩慢的動作將胸前的劍帶又勒緊兩個孔。他抬起右手,確認劍柄的位置是否合適。詩人瞪大眼睛看著他。

「傑洛特,你打算……」

「沒錯。」獵魔人冷靜地答道,「可能性的界限是存在的。我已經受夠這些了。你打算怎麼做,丹德里恩?留下來,還是跟聶達米爾的軍隊一起走?」

詩人彎下腰,把魯特琴輕輕靠在石頭上,然後直起身。

「我留下。你剛才說什麼來著?可能性的界限?講好了,我要把它作為新歌謠的主題。」

「這可能是你最後的歌謠了。」

「傑洛特。」

「有事嗎?」

「別殺它……盡量。」

「劍就是劍,丹德里恩,當它出鞘時……」

「你盡量。」

「我盡量。」

多瑞加雷冷哼一聲,轉身面向葉妮芙和掠奪者,又指了指正在遠去的王家旗幟。

「聶達米爾國王已經走了。」多瑞加雷說,「他不會再通過吉倫斯蒂恩發號施令了,因為他終於找回些常識。能跟你同行真是太好了,丹德里恩。希望你現在就開始創作歌謠。」

「關於什麼的?」

魔法師從貂皮夾克里掏出魔杖。

「關於巫師多瑞加雷大師如何成功趕走一群強盜,阻止他們殺死碩果僅存的金龍。別動,布荷特!亞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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