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在劇變前夜 庄士敦:紫禁城裡的洋「帝師」

中國讀書人自古就有一個崇高理想,不是當官,不是發財,而是成為「帝師」。帝師,自然就是皇帝的老師。

時光流轉,滄海桑田,如果一個外國人成為「帝師」,那會是一種怎樣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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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年3月3日一大早,在紫禁城裡的毓慶宮,溥儀接見了一位金髮碧眼的外國人。

毓慶宮,是康熙皇帝為自己當初立的太子胤礽建的,後來乾隆和嘉慶都在這裡住過,及至同治和光緒,都把這裡當作讀書的地方。

溥儀也是把這裡當書房的。

這一年,溥儀13歲,已退位7年,但按照民國政府當初約定的優待政策,他仍可居住於紫禁城,以「遜帝」的身份維持那個所謂的「小朝廷」。

3月3日去毓慶宮覲見溥儀的,是一個英國人。

這個英國人先是被領到毓慶宮西廂書房,向坐在龍椅上、身著龍袍的溥儀深鞠三躬,並用中文恭請聖安。溥儀起身,和英國人握手,英國人再次鞠躬,然後退出門外。

等到英國人再次被傳喚進入門內的時候,溥儀已經換好了便服,然後又是一次鞠躬致禮——這一次,是溥儀向英國人鞠躬行禮。

因為這是一場拜師儀式,是溥儀拜見他的新老師。

這位從英國來的「帝師」,名字叫雷吉納德·弗萊明·約翰斯頓(Reginald Fleming Johnston)。

他給自己起了一個中文名字,叫庄士敦。

3月3日這天,庄士敦創下了一個紀錄:他是中國兩千年來,皇帝——哪怕已經退位——正式拜的第一個外國「帝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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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士敦,1874年出生於蘇格蘭。

他在愛丁堡大學完成了本科學業,又考取了牛津大學的文學碩士專業。畢業後,經過嚴格的考試和篩選,他被大英帝國殖民部錄用為見習生,隨後被派到了香港。因為表現出色,他一路做到港督的私人秘書。由於他深受香港輔政司駱克哈特的賞識,於是他跟隨駱克哈特來到了中國的威海衛(當時是英國租借地),擔任駱克哈特的秘書。

庄士敦來到內地後,就深深地被這裡的傳統文化吸引,他不僅學會了說一口流利的漢語,更是對中國傳統文化進行了廣泛的研究。在儒、釋、道中,他最推崇中國的儒家文化,所以他不僅給自己起了個中文名字「庄士敦」(和他的英文名字Johnston諧音),還給自己起了一個字:「志道」——典出《論語·里仁》「士志於道」(讀書人立志追求真理)。

庄士敦是如此痴迷於中國文化,以至於他開始反感西方文明試圖強加於中國的一切:「無論東方還是西方都處在各自社會發展的試驗階段,因此不管哪個半球,把自己的意志和理想強加給另一方都是不明智的。」

他甚至化名撰文,指責基督教試圖改變中華文化的做法,這引起了英國教會的強烈不滿——對這種「英奸」行為,不少英國人直接指責他為「英國的叛徒」。

來自國內的質疑讓庄士敦在威海衛的工作陷入困境,但就在這個關鍵時刻,他卻收到了一份意外的邀請:你願不願意來擔任中國皇帝的老師?

發出邀請的,是當時擔任民國大總統的徐世昌,而向他推薦庄士敦的,是李鴻章的兒子李經邁。李經邁曾經在威海衛待過一段時間,和庄士敦關係很好,知道這個「洋儒生」不僅是牛津大學的文學碩士,還熱愛中國文化,能講一口流利的漢語,是「帝師」的好人選。

當時溥儀身邊還有幾位「帝師」,都是一代名儒:陳寶琛、朱益藩、梁鼎芬……但是,這些老師通曉的都是中國傳統文化,對近代的科學技術以及其他方面基本一竅不通。考慮到年少的遜帝溥儀長大後終要學一些與時俱進的知識和本領,所以一直持反對態度的遜清「小朝廷」的「內務府」,最終也答應給溥儀請一位「洋老師」,至少讓「皇上」能夠跟上外面世界的步伐。

更何況,庄士敦的祖國英國,是一個君主立憲制國家,這也算對路。

庄士敦本人自然是很願意接受這樣一個機會的。作為一個「中國通」,他深知中國人是尊師重道的,更何況他要擔任的是「帝師」。

1919年2月,庄士敦在取得英國政府同意之後,奔赴北京。經過多輪見面和會談,他得到了一份成為「帝師」的「合同」:成為13歲的遜帝溥儀的老師,教授英文、數學、歷史、地理、博物等等,月薪600元,外加津貼100元,包住宿。當時北大校長蔡元培給胡適、陳獨秀等人開出的頂級月薪也就300元左右,已經令人咋舌了。

這份合同是庄士敦要求籤訂的,這一度讓「小朝廷」的「內務府」感到匪夷所思:皇上賞臉請你做老師,居然還要簽合同?

3

從1919年3月3日起,庄士敦成了唯一一個可以進入紫禁城的外國人。

他的教學日程安排,是根據溥儀的課程表來的。

每天早上5點30分(冬天是6點),溥儀起床上課,授課老師是陳寶琛。上到7點30分左右,學生和老師都開始用早餐,8點30分開始恢複上課,一般是溥儀的滿族老師伊克坦上第一節課。上到10點,由朱益藩接續,上到11點。

11點之後是午餐時間,然後午休。從1點30分開始,就是庄士敦的上課時間了,課程為2個小時,上到3點30分。

按照原先的設計,給「皇上」教授英語是庄士敦的主要任務。

但一開始,庄士敦發現溥儀對英語一竅不通,也沒有興趣學。在庄士敦看來,13歲的溥儀感興趣的是時事,比如他很關心《凡爾賽和約》簽訂前後的歐洲局勢,以及歐洲的地理、天文、物理、政治等等。

庄士敦並沒有像中國傳統的「嚴師」那樣去強迫溥儀學習,而是先用漢語和他交流,慢慢引起他的興趣。比如,有一天他給溥儀帶來了一個鐵皮盒子裝的水果糖,趁著溥儀高興地吃水果糖,就告訴他西方是如何通過化學工藝和機器流水線生產出水果糖和鐵皮盒的。

庄士敦的到來,給13歲的溥儀打開了一扇窗,讓他看到了一個之前從沒見過的世界,再加上庄士敦彬彬有禮,又算是溥儀諸多老師里最年輕的,所以溥儀很快對他產生了好感,給他的禮遇也開始高了起來。

最初,庄士敦是住在紫禁城外的。他每天早上由汽車接到神武門,然後下車步行到毓慶宮去給溥儀上課——「內務府」認為他不過就是皇帝的一個英文老師。但後來,庄士敦明顯得到了「帝師」的待遇,入宮可以坐兩人抬的轎子,官階也升到了二品。再後來,溥儀在與婉容成婚之後把庄士敦的官階升到了一品,又把御花園的養性齋賜給他居住——讓一個外國人住在紫禁城內,這是聞所未聞的事。

在庄士敦來之前,溥儀一直對陳寶琛非常依賴(陳寶琛從溥儀6歲起就當他的老師),而在庄士敦到來之後,溥儀感慨:「陳寶琛曾是我唯一的靈魂,而庄士敦來了之後,我又多了一個靈魂。」

既然「皇上」對庄士敦好,那他身邊的人自然也心領神會。

當時的《北京時報》曾有這樣一則報道:「據說,皇帝的英文老師庄士敦得到了瑾貴妃的賞賜。瑾貴妃因擔心他教學勞累會導致喉嚨疼痛,特別恩寵地給了他一些人蔘和西洋參。」

而庄士敦遇到的「甜蜜的煩惱」,還不止這些。

4

和溥儀成為亦師亦友的關係後,庄士敦發現自己收到的來信明顯增多了。

有些信件寫得比較隱晦,比如提出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夠在庄士敦教溥儀讀書的時候在旁邊研墨,這樣他們的孩子也能聆聽「皇上」的教誨——庄士敦認為,他們這樣做是為了博得一個「皇帝同門師兄弟」的名分。

有的信件意圖就比較明顯了:比如直接請庄士敦幫忙,讓自己的親戚在「朝中」任職;比如請庄士敦安排覲見皇帝,說有重大秘密要報告;比如請庄士敦遞交「奏摺」,或直接寫信譴責某位官員。也有要求不高的,寫信給庄士敦,讓他幫忙搞一個皇帝的簽名。

庄士敦還收到過一些女士的來信,當然不是向他表達愛慕之意,而是希望他能推薦自己進宮成為妃子。還有直接找上門來的,比如一名虔誠的傳教士希望庄士敦能讓溥儀改信基督,「讓皇帝的靈魂得到救贖乃至升華」。

總而言之,那些人都知道庄士敦和皇帝成了亦師亦友的關係,都希望能借庄士敦的影響,實現自己的訴求。

庄士敦真的對「皇上」有那麼大的影響力嗎?似乎真的有。

進宮後沒多久,庄士敦發現了一個細節:每次看時鐘,溥儀都不看桌子上的那個小鍾,而是去看掛在牆上的那個大鐘。通過其他的一些細節,庄士敦斷定:皇帝肯定成了近視眼。

成了近視眼,其實也簡單:配副眼鏡就是了。但是庄士敦低估了這件事在紫禁城裡的難度——中國的「真龍天子」怎麼可以戴一副西方人的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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