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十字路口 辜鴻銘:「末代狂儒」的矛盾與孤獨

說起辜鴻銘這個人,不少人可能會立刻聯想到兩個詞:「辮子」,以及「狂傲」。

確實,在中國近代史上,辜鴻銘可以算得上是一個「奇人」。

關於他,有很多段子,有的是真的,有的是杜撰的,但光靠這些段子來了解他,應該是不夠的。

1

修建於1905年的北京六國飯店,在20世紀20年代前後,有過一場轟動一時的演講。

那是一場純粹只由一個人發言的演講,一張票的價格高達兩塊大洋——當時全中國最火的梅蘭芳的一場戲票價也只要一塊二大洋。

主講人是個中國人,演講語言卻是英語,因為買票來聽的都是外國人,演講的題目是「The Spirit of the ese People」(中國人的精神)。

那一天,一票難求,座無虛席。這個神奇的中國人是誰?

周作人在《北大感舊錄》中是如此描述的:「他生得一副深眼睛高鼻子的洋人相貌,頭上一撮黃頭毛,卻編了一條小辮子,冬天穿棗紅寧綢的大袖方馬褂,上戴瓜皮小帽;不要說在民國十年前後的北京,就是在前清時代,馬路上遇見這樣一位小城市裡的華裝教士似的人物,大家也不免要張大了眼睛看得出神的吧。」

這個人有過很多名號:「聖哲」「怪傑」「狂儒」「老怪物」「老頑固」「小丑」……光看名號,你很難判斷他是怎樣一個人。

他姓辜,叫辜鴻銘。

2

1857年7月18日,辜鴻銘出生於南洋馬來半島西北的檳榔嶼。

辜家祖先於清康熙初年由福建惠安移居台灣鹿港,又在乾隆年間移居馬來西亞。到辜禮歡一代,因他深得英國殖民者信任,被委任為當地最高行政長官,家族開始興旺。

辜禮歡生有八男三女,其中一子名辜龍池,辜龍池有子辜紫雲,會講閩南語、馬來語和英語,在一家英國人創辦的橡膠園當到了總管。他娶了一個西洋女子(有說為葡萄牙人)為妻,生下了一個高鼻深眼的混血兒子。

這個混血兒,就是辜鴻銘。

1867年,橡膠園的英國主人布朗夫婦年事已高,思鄉心切,就索性把橡膠園託付給了辜紫雲,準備返回英國。他們向辜紫雲提了一個要求:因為實在太喜歡他的兒子辜鴻銘,希望能帶辜鴻銘一起回英國。

辜紫雲同意了,但在臨行前,他把辜鴻銘拉到家裡的祖宗牌位前,點了一炷香,專門叮囑了一句話:「無論你走到哪裡,無論你身邊是英國人、德國人還是法國人,都不要忘記,你是一個中國人。」

就這樣,才10歲出頭的辜鴻銘就隨布朗夫婦到了英國,被送進蘇格蘭公學接受啟蒙教育。在馬來西亞的時候,辜鴻銘就在布朗的鼓勵下讀了莎士比亞的作品等一系列文學名著,所以他對文學很感興趣,之後入讀愛丁堡大學的文學系,然後又考取了碩士——他的老師是當時著名的蘇格蘭哲學家、文學家和歷史學家托馬斯·卡萊爾。

碩士畢業後,辜鴻銘又去了德國萊比錫大學、法國巴黎大學等多所高等學府進修文學和哲學,不僅在學術上收穫頗豐,也藉此熟悉了多國語言,他的德語、法語不錯,對拉丁語也有所涉獵。

後世傳辜鴻銘擁有13個博士頭銜,從精力和能力來看,誇大的成分較多。據後來張之洞的首席幕僚趙鳳昌回憶,辜鴻銘在各種文字材料之中只寫自己的一個學位:愛丁堡文學碩士。

1880年,23歲的辜鴻銘學業已成,他沒有選擇繼續留在英國,而是回到了自己闊別13年的南洋家鄉。

在新加坡的英國殖民政府機構里,辜鴻銘找到了一份還算不錯的工作。憑藉他的文憑和留學經歷,他可以享受一份很不錯的薪水,在南洋度過愜意舒適的一生。

但如果是那樣的話,如今他的名字也不會被我們記住了。

辜鴻銘的人生之路發生改變,是在他遇見了一個人之後。

3

讓辜鴻銘改變抉擇的那個人,叫馬建忠。他是清末著名的學者和外交家,也是李鴻章的重要幕僚。1882年,馬建忠途經新加坡,辜鴻銘得到了一個和他見面聊天的機會。

按辜鴻銘的說法,兩個人一聊,就是三天。

馬建忠很欣賞辜鴻銘的才華,但同時對他離開中國感到可惜。在那三天里,馬建忠向辜鴻銘詳細介紹了中國的傳統文化,並且鼓勵他回中國去,因為中國需要他這樣的人才,「何必在這裡做假洋鬼子」。

辜鴻銘被馬建忠介紹的中國傳統文化震撼了,甚至有了茅塞頓開的感覺。40年後,辜鴻銘在回憶那三天與馬建忠的對談時依舊記憶猶新:「我在新加坡同馬建忠的晤談,是我人生中的一件大事,正是因為他,我再一次變成了一個中國人。」

如何證明自己是中國人?辜鴻銘的第一步,是選擇在外形上改變——他留起了後來成為他一個著名標誌的東西:辮子。

當然,辜鴻銘知道留辮子也只是個形式而已,要真正回歸中國傳統文化,還是要讀書。1883年,他決定辭去在新加坡英國殖民政府中的職務,開始潛心研究中國經典文化。

1885年,他遇到了一個機會。

這一年,他回福建老家探親,回程的船途經香港。在船上,他聽見幾個德國人在聊天,他走上前去,用德語和他們談論哲學,從蘇格拉底聊到黑格爾,隨後又用英語和他們聊英國文學。

幾名德國人大吃一驚,而周圍的人也覺得一個留著辮子的黃皮膚人居然能用外國話與外國人交流,都上前圍觀。其中有一個人對辜鴻銘留下了深刻印象。

這個人叫楊玉書,是當時的廣州候補知府,他受人之命,去香港打探中法戰爭的軍情。

而給他下這道命令的,就是當時的兩廣總督張之洞。

很快,受楊玉書推薦,辜鴻銘入了張之洞的幕府,正式開始了他在中國的人生之旅。

辜鴻銘成為張之洞的幕僚,主要承擔外文秘書的工作,而他在平時重點做的一件事,就是讀書,這也是張之洞非常鼓勵他做的事。辜鴻銘先背《康熙字典》,然後由《論語》入手,開始通讀經史子集。張之洞幕府里能人輩出,辜鴻銘不懂就問,學問進益神速。

而在學習的過程中,辜鴻銘發現,中國儒家的不少思想其實和西方的浪漫主義、反功利主義是相通的。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到,人類文明中並非只有西方文明是最好的。

不過,那時的辜鴻銘還遠沒有到所謂「學貫中西」的境界,甚至因為沾沾自喜,還被人嘲諷過。

1897年,張之洞六十大壽,大宴賓客。40歲的辜鴻銘在席間高談闊論,聊中西方文化,結果被在場的一個人戧了一句:「你說的這些,我都聽得懂,但如果我說,你未必聽得懂。我建議你再去讀20年書,然後才追得上我。」

說這話的人叫沈曾植,著名詩人和書法家,光緒六年的進士。論對中國文化的了解,辜鴻銘自知肯定比不過沈曾植,當下啞口無言。

不過,吃了癟的辜鴻銘並沒有放棄,而是立刻加倍刻苦讀書。兩年之後,沈曾植又來拜訪張之洞,辜鴻銘聽到消息後,立刻讓人把張之洞書房的所有書都搬到廳堂之上,然後來見沈曾植,見面就說:「沈大人,在你面前的這些書,你隨便挑,看看有沒有哪一本是你能背而我不能背的?」

沈曾植和辜鴻銘深聊之後,拍了拍他的肩:「中華文化的傳承,以後就要靠老兄你這樣的人了。」

不過,隨著辜鴻銘的學問漸長,他的脾氣也長了,碰到看不慣的人和事,總是忍不住出言譏諷,而且中外平等,洋人也罵,中國人也罵。

深知辜鴻銘脾性的張之洞一直沒有保舉他出去做官,而是將他留在自己身邊(直到晚年才保舉辜鴻銘去做了一個清閑的肥差)。

張之洞的選擇沒有錯,因為像辜鴻銘這樣的人如果進入官場,十有八九是會被排擠,甚至惹來殺身之禍的。倒是留在張之洞身邊的那20多年,把辜鴻銘推上了成名的台階。

4

辜鴻銘初為世人所知,是因為翻譯。

他的翻譯和嚴復的翻譯正好相反:嚴復是把西方的作品翻譯成中文,而辜鴻銘是把中國的作品翻譯成外文。

讓辜鴻銘一戰成名的,是《論語》的英譯本。

最早把《論語》翻譯到西方世界的譯者是著名的義大利傳教士利瑪竇,之後還有些譯本,但都是由西方傳教士完成的。辜鴻銘有一次偶然接觸到了英國傳教士理雅各翻譯的《論語》。

理雅各也是英國著名的漢學家,但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理解和認知肯定不如中國儒生。辜鴻銘在閱讀的時候發現,理雅各這個版本的翻譯還是有不少問題的,如果按照這個版本,那麼西方將對中國文化的一些經典產生很深的誤解。

怎麼辦?那就自己來翻譯。

辜鴻銘有他的優勢:因為他不僅熟悉中國文化,也很熟悉西方的文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