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抗爭 1910年,那場在東北暴發的鼠疫

當人類面對突如其來的看不見的殺手時,最需要做的,究竟是什麼?

1

這是1910年9月。

每年的這個季節,大量獵人湧入位於中國東北呼倫貝爾大草原的滿洲里,開始大規模捕獵一種被稱為「旱獺」的動物。

旱獺,是松鼠科中體型最大的一種,我們比較熟悉的是它的另一個稱呼——「土撥鼠」。

旱獺的肉是可食的,脂肪可以入葯,但最珍貴的,還是它身上的毛皮。

旱獺的毛皮皮質好,堅實耐磨,經過加工後可以和貂皮媲美,所以在20世紀初的國際市場上很受歡迎。宣統二年(1910),一張旱獺皮在國際市場上的價格已經上漲到了1.2盧布——大致相當於當時的一兩白銀。僅1910年,從滿洲里出口的旱獺皮就達到了250萬張。

由於每年的9月前後是土撥鼠皮毛生長最好的季節,所以人手短缺的俄國人就僱用了大量華工,一起捕捉旱獺。那些從直隸和山東被招募過來的中國苦力,最初並沒有什麼捕捉旱獺的經驗,但好在這個季節的旱獺相對便於捕捉,聰明勤勞的華工很快學會了捕捉的方法。

尤其是他們發現,運氣好的話,會遇到一種「呆笨」的旱獺:這類旱獺步履踉蹌,碰到獵人時既不能跑,也不會叫,而是傻傻地待在原地,只需要一棒子打死就行。獵人們發現,這類旱獺的眼睛中有乳白色的雲狀物體,而且會被同類拋棄,不被允許與其他旱獺同居一穴。

每每遇到這類旱獺,獵人們就會慶幸自己運氣不錯。他們也知道,這是一隻生病的旱獺,不費什麼力氣就能捕捉到。他們像對待其他旱獺一樣,將它們的皮徒手用刀剝下,至於肉,就做成一頓改善伙食的大餐。

至於這隻旱獺究竟生了什麼病,大家並不關心。

事實上,以當時大多數人的認知水平,也根本不可能知道旱獺究竟得了什麼病。

旱獺得的是由耶爾森菌屬中的一種細菌引發的烈性傳染病。這種傳染病,曾在14世紀中期的短短6年時間裡導致近3000萬歐洲人死亡。

它曾被稱為「黑死病」,但更官方的叫法是鼠疫。

2

那一年,究竟是誰先感染了鼠疫,有多種說法。

按照《東三省疫事報告書》的記載,是這樣的:「工人張萬壽者,向在俄境大烏拉站以招工為業。宣統二年九月初,工棚內暴斃七人。俄人聞之知為疫也,焚其棚屋,逐其工人,並將工人所有衣服行李等件盡行燒毀,以為斷絕疫根之計。

「大烏拉站距滿洲里百三十里,有業木工者二人被逐,於九月十七日由烏拉站來滿,寓居鐵路界內二道街張姓木鋪,二十三日疫發相繼死亡。同院田傢伙房住客金老耀、郭連印二人遂亦傳染於二十三日身死,是為滿洲里疫症發現之起源。」

若按這份記載為準,那麼這裡面有幾個關鍵點:

第一,鼠疫的初發時間,是在1910年9月中上旬;

第二,初發的地點,是在俄國境內;

第三,最初感染鼠疫的,是華工;

第四,俄國人已經知道是疫情,而不是一般的傳染病,但他們只是做了簡單粗暴的驅逐;

第五,在驅逐後,鼠疫被華工帶回了滿洲里。

當然,在當時的第一時間,很多人未必知道感染的是鼠疫——事實上,致命的細菌還在最先接觸旱獺的獵人們身上潛伏,倒是通過交叉感染在木匠們身上暴發了。

20世紀初的那個秋天,廣袤的東北大地提供了鼠疫傳播的理想環境:

天氣漸涼,一個旅店的大炕上往往要躺十幾乃至幾十個人,大家互相抱團取暖,房間密閉,空氣極不流通。

在寒冷的天氣洗澡和洗頭,對於當時的東北人來說本來就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不佳的衛生狀況加速了細菌的傳播。

當時無論政府還是民眾,「防疫」意識幾乎等於零,各地也沒有必要的防疫設施和機構,對現代醫學的概念也毫無認識,老百姓生病後甚至會求助於「跳大神」這類封建迷信來治病。

尤其關鍵的是,東北當時擁有中國最完善的鐵路系統。在俄國和日本控制下的鐵路體系,一開始也沒有對疫情有足夠的認識,大量已經被細菌感染的旅客通過四通八達的鐵路,將鼠疫傳播向四面八方。

潘多拉魔盒已被打開,一場慘劇開始上演。

3

災難最先爆發的地點,是哈爾濱的傅家甸。

從1910年12月10日開始,一直到1911年1月7日,傅家甸每天都有超過100人死亡。感染此病的人往往在兩三天後就胸悶,頭痛,呼吸困難,渾身青紫,最後痛苦而死。

關鍵是,這種疫病的致死率極高——在疫情暴發階段,傅家甸確認染疫人數為1535人,死亡1535人。

吉林省也未能倖免。1910年12月14日,長春出現首個病例,隨後每天因疫病死亡的人數超過50人。

在奉天省的奉天市(今遼寧省瀋陽市),1911年1月2日出現首個病例,隨後迅速蔓延到城市和鄉村。有一個男人從市內回到村裡,染病而亡。全家7口人在照傳統習俗為他舉辦葬禮後,幾天後相繼染病而死,只留下一個嬰兒。鄰居們幫忙埋葬了這一家,拿走了這家人在屋內的各種物件,隨後接連死去,最終除了一名70多歲的老婦人和3名嬰兒外,全村150人全部死亡。

一時之間,東三省風聲鶴唳,棺材脫銷,道路邊甚至隨處可以看到橫躺著的屍體。

即便在這樣的情況下,清朝的中央政府一開始也沒有足夠重視。直到1月12日北京、1月14日天津分別出現首例病例後,意識到疫病已經威脅到京畿安全的清政府,終於發布上諭:「東三省鼠疫流行,著預于山海關一帶設局嚴防,認證經理,毋任傳染內地,以為民生。」

但為時已晚。

所幸即便是臨時抱佛腳,清政府還是拿出了一定的辦事效率:立刻開始籌措防疫資金,設立「東北防疫總局」,聘請國內外的防疫專家到東北幫助防疫。

這三項措施的前兩項,都是投入錢和精力就可以做到的,但第三項,卻沒有那麼簡單。

當時,在東北擁有各自勢力地盤的俄國和日本,都站出來指責清政府防疫工作指揮不力,進而提出要獨攬東三省防疫工作。

防疫需要調動從軍隊到警察到各個部門,所以這不僅僅是簡單的防疫,而是關係到國家主權的問題。

在這樣的背景下,一位年僅31歲的華人被推到了時代舞台的正中央。

1911年1月,這位華人被正式任命為「東三省防鼠疫全權總醫官」。

他的名字,叫伍連德。

4

伍連德,字星聯,祖籍廣東,出生於馬來西亞。

1896年,17歲的伍連德留學英國劍橋大學曼紐爾學院,畢業後考入聖瑪麗醫院實習,隨後又到英國、德國和法國等醫院進行實習和研究,最終在馬來西亞檳榔嶼開設私人診所。

1907年,28歲的伍連德接受了時任直隸總督的袁世凱的邀請,回國擔任天津陸軍軍醫學堂副監督(副院長),其個人命運開始與祖國發生關聯。

1910年的東北鼠疫暴發後,時任外務部右丞的施肇基(美國康奈爾大學哲學博士)洞悉日俄欲借「治疫」之機行統治東北之實,所以力薦由本國人擔任防疫總醫官。伍連德就是在施肇基的極力推舉之下走馬上任的。

伍連德上任後最重要的事,就是先要搞清楚究竟是什麼引發了這次疫情——當時還沒有人知道是鼠疫。

為此,伍連德在不知不覺中創造了一個紀錄:他成了中國第一個現代醫學意義上解剖人體的人。

12月26日晚上,傅家甸有一名嫁給中國人的日籍客棧老闆娘染疫暴卒。第二天一早,伍連德和助手就趕到事發地,在貧民區的一棟小樓里開始解剖屍體。

伍連德從死者的右心房抽取了血液樣本進行細菌培植和塗片觀察,同時通過切開死者的肺臟與脾臟表面提取組織塊放入盛有福爾馬林液體的容器里。在完成這一切後,伍連德將死者器官複位,縫合好表皮,為之穿戴整齊並放入事先準備好的棺材中——這一切都是瞞著外界進行的。

之後的四天時間裡,伍連德在實驗室里進行了緊張的分析和研究。在高倍顯微鏡下,伍連德看到所有切片中都出現了成群的鼠疫桿菌,而且是特有的兩頭著色的卵圓狀。

在這樣的情況下,伍連德提出了這次東北疫情的源頭,是一種之前並沒有見過的肺鼠疫——不同於之前通過跳蚤傳播的腺鼠疫,肺鼠疫可以通過空氣傳播,尤其是飛沫傳播,所以殺傷力極大。

在搞清楚了疫情的起因之後,伍連德立刻開始防疫工作。

但是,困難比他想像的要大很多。

5

伍連德首先遭遇的,是民眾的信任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