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念 「文膽」之死

「文膽」一詞,是褒義詞,一般指給國家領導人撰寫各種文告和講稿的;也指為人剛正,文采斐然。但熟悉國民黨歷史的人都知道,一般說起國民黨的「文膽」,是特指一人的。

1

1948年11月13日的早晨,秋高氣爽。

蔣君章早上起床,先是打了一套太極拳,然後坐在辦公桌前看報紙。

大概9點半的時候,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

電話是國民黨中央黨部打來的,催陳布雷先生快點去開會。

作為陳佈雷的機要秘書,蔣君章想了想,替陳布雷請了個假。

蔣君章在後來的口述回憶錄里說:布雷先生在兩天前就關照我,不要讓他見客。連11月12日的孫中山誕辰紀念活動,他也沒有參加。

但到了上午10點,陳布雷依然沒有從房間里出來。

蔣君章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陳布雷一般是早上8點就起床的。

於是,蔣君章找來陳佈雷的副官陶永標,一起想方設法弄開了陳布雷房間的門——然後,就看到了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陳布雷:

「天哪!蠟黃的臉,睜開了的眼,張大了的嘴,而枕旁邊卻是一封給我的信,這是我平生所遇最大的晴天霹靂。是麻木了吧,一點沒有感覺,本能地立刻拉開他的被窩,撫摸他的手,是冰冷的了,又撫摸了他的腳,是僵硬的了,最後撫摸他的胸口,還有一點溫暖……」

蔣君章急忙喊來包括蔣介石專用醫生在內的三位大夫。幾針強心劑打下去,陳布雷依然沒有任何復甦跡象。在場的人都意識到了一個事實:

蔣介石最信任的「文膽」陳布雷自殺了。

2

陳佈雷,原名陳訓恩,浙江慈溪人——沒錯,是蔣介石的老鄉。

1911年,也就是中國天翻地覆的那一年,21歲的陳布雷畢業於浙江高等學堂,隨後實現了他的夙願——進入上海的《天鐸報》,成了一名記者。

「武昌起義」爆發之後,陳布雷連寫10篇《譚鄂》,按天發表,在當時上海很多報紙稱武昌起義軍為「逆軍」的背景下,對起義進行大力的頌揚。他在文章中指出:

「鄂事成敗之問題,關係吾四萬萬同胞之生死;鄂事萬一無幸,期吾同胞無萬劫回覆之日。」

在那幾年裡,無論是在《天鐸報》還是後來去《商報》擔任主編,陳布雷憑藉自己充滿激情和預見性的評論,大力擁護辛亥革命,反對封建帝制,在上海乃至全國報界聲名鵲起。

陳布雷當時對國內局勢的評述和對革命的理解,得到各方面的高度欣賞:國民黨方面,孫中山稱他寫的文章,比國民黨辦的報紙宣傳革命更有成績;共產黨方面,當時中共領導人蕭楚女曾專門致函《商報》,稱主筆(即陳布雷)具有「革命精神」。著名報人鄒韜奮曾在《生活》周刊上評價陳布雷:「我國現今第一流政論家。」

那個時期,陳佈雷的文字,立論客觀,分析透徹,但同時又充滿著熱血激情,氣勢如虹。比如他在揭露袁世凱欲稱帝時寫過這樣的句子:

「今生今世休再作此妄想,倘不死心歸順,願提刀勒馬一戰耳!」

也正是因為如此,「陳布雷」這個筆名在當時名聞遐邇,人們稱他為「布雷先生」乃至「布公」,清末著名的詩僧八指頭陀曾贈詩曰:「迷津喚不醒,請作布雷鳴。」

3

1926年,盛名之下的陳佈雷,被一個人看中了。

其實從1926年初開始,因為一直撰文讚揚當時代表先進力量的國民黨,陳布雷就已經進入有關人士視線。那一年的11月,陳佈雷的堂兄陳屺懷向陳布雷轉達了一個信息:有一個人想見你。

這個人,就是當時北伐軍的總司令,蔣介石。

蔣介石為什麼要見陳布雷?因為出於形勢的需要,蔣介石越來越希望自己身邊能有個得力的新聞秘書。

蔣介石原來的秘書是邵力子,但邵力子已多次流露出親共的思想,蔣介石不想用。他本來想起用當時的《商報》社長陳屺懷,但陳屺懷覺得自己比蔣介石大了一輪,做秘書不合適,於是就推薦了自己的堂弟陳佈雷。

在國民黨方面的再三邀請之下,陳布雷啟程前往南昌,面見蔣介石——後來他才知道,那其實是一場「面試」。

那次和陳布雷一起參加「面試」的,還有另外一個人,叫潘公展(時任《申報》總編輯)。

面對當時已頗有威嚴的蔣介石,潘公展的神態舉止比較拘謹,且目光閃爍。而陳布雷癟嘴,頭髮蓬亂,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這一點給蔣介石留下了比較深的印象。

隨後蔣介石問了兩個人一個問題:「怎麼應對上海的工人運動?」

潘公展的回答是:「總司令自有妙策。」這句話答了等於沒答。

而陳布雷提出的建議是:先派可靠的部隊包圍上海,然後再利用上海的幫會勢力打頭陣。

那次談話之後,蔣介石單獨留下了陳佈雷,希望他在總司令部暫住一段時間。

然後,陳布雷接到了蔣介石的下一輪「面試題」:幫蔣介石起草一篇給黃埔軍校學生的文章。

沒多久,陳布雷就拿出了一篇《告黃埔同學書》。

這篇洋洋洒洒的長文,無論是文風、氣勢,還是文字里流露出的情感,完全符合蔣介石的要求。於是,蔣介石當即提出:希望陳布雷留下來為自己工作。

但陳布雷拒絕了——他說他的志趣不在官場,還是想回上海當記者。

蔣介石當時很不高興,但沒有強求。

1927年,蔣介石率北伐軍攻克南京,建立了南京國民政府。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國民黨都已具有「正統」的氣象,這對陳布雷這樣的傳統文人來說,還是有影響的。

這一年,在蔣介石的再三邀請之下,陳布雷終於決定出仕——擔任南京國民黨中央黨部書記長。

但剛剛出仕的陳佈雷,隨即遭遇了蔣介石人生的第一次下野。為了表示與蔣介石同進退,陳布雷也同時辭去了職務。

掌握實際軍權的蔣介石,在重新出山後,第一時間就邀請陳布雷再度出仕。

陳布雷在推辭了好幾次後,向蔣介石表明了自己的態度:「我的初願,是以新聞工作為終身職業,若不可得,願為公之私人秘書,位不必高,祿不必厚,但求對公能有涓滴之助,機關重職,非我所能勝也。」

於是,陳布雷最終出任了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秘書長。

他的命運,終於和蔣介石,和國民黨捆綁在了一起。

4

1933年,陳佈雷的政治生涯邁出了關鍵一步。

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爆發後,蔣介石覺得身邊需要處理的事情越來越多,於是在1933年設立了「侍從室」。

「侍從室」是蔣介石最重要的幕僚機構,地位相當於清代的軍機處。「侍從室」下轄三個處,一處主管軍事和情報,三處主管人事考察,二處主管黨務和政治業務——出任二處主任的,就是陳佈雷。

可以說,陳布雷經此一步,成了蔣介石身邊最重要的「幕僚長」。

但他的矛盾與痛苦,也由此開始。

在這個時期,最讓陳布雷糾結的,就是抗日的問題。

從個人意願來說,陳布雷當然是主張積極抗日的,但從他所處的職位而言,卻必須服從蔣介石的意志:隱忍,退讓,攘外先安內。

而且,陳佈雷的身份特殊——他是蔣介石的筆,他必須將蔣介石的這個思路充分闡述出來,動之以情,說服眾人。

1935年11月,國民黨的第五次全國代表大會在南京召開,蔣介石的外交報告交由陳布雷起草。

這是一份要表明蔣介石「暫緩抗日」意圖的報告,卻和陳佈雷的本意相悖,幾度修改之後,終於成文。

11月12日,蔣介石在大會上公開朗讀了這篇當時著名的對日政策演說,其中那段文字,似乎能讓人咀嚼出主筆人內心的艱澀:

「和平未至完全絕望時期,決不放棄和平;犧牲未到最後關頭,決不輕言犧牲;和平有和平之限度,犧牲有犧牲之決心,以最後犧牲之決心,為和平作最大之努力。」

但讓陳布雷感到痛苦的事,還遠沒有結束。

1936年12月12日,震驚中外的「西安事變」爆發。陳布雷本來是要跟隨蔣介石去西安的,卻因為在洛陽時生病沒能同行。「西安事變」爆發後,陳布雷當時的心情不是感到慶幸,而是感到後悔——當時沒能和蔣介石在一起。

但是,被張學良護送回來的蔣介石,很快給陳布雷出了一道難題:要他寫一部記錄「西安事變」經過的《西安半月記》。

蔣介石對陳布雷下達的要求很明確:

第一,要讓世人知道張楊二人犯上作亂的狼子野心;

第二,要讓世人知道自己是怎麼感化張楊二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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