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念 1991年,那場震動全國的「改革開放」大辯論

有時候,一件大家看起來理所應當、毋庸置疑的事,背後卻有令人意料不到的博弈,以及暗流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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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2月13日,是農曆的除夕前夜。

時任上海市委機關報《解放日報》黨委書記兼副總編輯的周瑞金,把市委政策研究室的施芝鴻和《解放日報》評論部副主任凌河請到了一起,說是要開個小會。

按照慣例,每年的農曆大年初一,周瑞金都會在《解放日報》的「新世說」欄目上寫一篇小的言論文章。但是,如果只是要寫一篇小言論的話,是沒必要把施芝鴻和凌河請到一起開會的。

果然,三人碰面後,周瑞金提出,要三個人一起,寫幾篇大的署名文章。

周瑞金提了一個總的大方向和寫這個系列文章的初衷:新的一年,是辛未羊年,按照中國人「十二年一輪迴」的觀念,又到了一個新的歷史交替點上——12年前的1979年,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元年。

當然,在這個時間點,周瑞金要親自牽頭組織寫這樣一系列署名文章,肯定是有更深層的思考的。

經過兩天的緊張撰寫、推敲、修改、編輯,1991年2月15日,也就是辛未羊年的正月初一,《解放日報》讀者拿到手裡的報紙頭版是這樣的:

半版刊登鄧小平與上海市委、市政府領導迎新春的新聞報道和大幅照片,下半版加框出現了一篇大文章:《做改革開放的「帶頭羊」》。

這篇文章的開頭這樣寫道:「親愛的讀者,當我們稱頌『三羊開泰』之際,當我們互祝吉祥如意之時,您是否想到,我們正處在一個意味深長的歷史交替點上?」

文章的作者署名,是「皇甫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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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我們把這篇文章放一放,來看看「意味深長」的1991年。

1991年的國際形勢,用「風雲變幻」四個字來形容應該不算太誇張。在這一年,克里姆林宮的「蘇聯」旗幟被緩緩降下,讓很多中國人在震驚中無法緩過神來。

在「蘇聯」變成歷史名詞之前,東歐也發生了劇變:兩德統一,波蘭、保加利亞、捷克斯洛伐克這些國家相繼發生政權更迭,羅馬尼亞領導人齊奧塞斯庫更是被槍決。

再把目光放到1991年的中國國內。

1991年2月22日,國家統計局發布第一號統計報告表示,1990年經濟形勢有嚴峻的一面,主要問題是「產成品積壓增多、經濟效益下降,財政困難加劇,潛在的通貨膨脹壓力加大」。到了年底,統計局的數據顯示:全國企業實現利潤下降67%,虧損總額已高達310億元。

再把目光縮小一些,放到上海,這個中國最大的工業城市。

1991年,美國《財富》雜誌副總編小理查德·科克倫來到上海,說了自己對這裡的印象:「只有一家接待外國人的飯店,只有大約100輛汽車,而且沒有一棟摩天大樓。」而另一個剛剛從東京來到上海的美國人的言論似乎更扎心:「看上去日本結束二戰已經50年了,可是上海好像是昨天才結束戰爭。」

在《人民日報》記者凌志軍寫的《變化》一書中,第一部是記錄1990年到1991年的那段中國歷史,他給這部分取名叫作「谷底」。

而就在這個「谷底」之年,87歲的鄧小平來到了上海。

鄧小平是來過春節的,但他又不像是來過春節的。一到上海,他就去了很多企業和工廠考察。那一天,鄧小平在錦江飯店旋轉餐廳——上海那時候為數不多還算拿得出手的地方——對時任上海市委書記朱鎔基說:「浦東如果像深圳經濟特區那樣,早幾年開發就好了。」

他還回顧了自己當初制定「經濟特區」時的考量:「那一年確定四個經濟特區,主要是從地理條件考慮的。深圳毗鄰香港,珠海靠近澳門,汕頭是因為東南亞國家的潮州人多,廈門是因為閩南人在外國經商的很多,但是沒有考慮到上海在人才方面的優勢。上海人聰明,素質好,如果當時就確定在上海也設經濟特區,現在就不是這個樣子。」

說完上海,鄧小平似乎自己做了總結:「改革開放還要講,我們的黨還要講幾十年。會有不同意見,但那也是出於好意,一是不習慣,二是怕,怕出問題。

「……

「要克服一個怕字,要有勇氣。什麼事情總要有人試第一個,才能開拓新路。試第一個就要準備失敗,失敗也不要緊。希望上海人民思想更解放一點,膽子更大一點,步子更快一點。」

朱鎔基聽的時候,不斷點頭。因為就在不久前,朱鎔基在向全市幹部傳達第十三屆七中全會精神的會議上,曾修改了曹操的《短歌行》,提出了八個字:

「何以解憂?唯有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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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一件事要反覆強調,那多半是因為遇到了不小的阻力。

1991年2月11日晚上,上海市委一位領導把周瑞金叫到自己在康平路的家裡。他拿出鄧小平視察上海的談話材料給他看。

看了鄧小平的那些講話,周瑞金回憶自己當初的感覺是「深受觸動」:「實際上他(鄧小平同志)已經感到,在當時國際大形勢和國內政治氣氛下,如果不堅決推動改革開放,不加快經濟發展,再走封閉僵化的回頭路,中國是沒有前途的,中國人民是沒有福祉可言的。」

周瑞金理解鄧小平的擔心,因為身處1991年,不要說在黨報擔任領導工作的他,恐怕普通讀者對當時的輿論氛圍也都有所感受。

在當時的國內媒體報道中,已經出現了這樣一些比喻:

「經濟特區」是「和平演變的溫床」,「股份制改革試點」是「私有化潛行」,「企業承包」是「瓦解公有制經濟」,而「引進外資」更是被稱為「甘願做外國資產階級的附庸」。

在1991年,如何「預防和平演變」是一個重要的任務,但不知為何,「改革開放」被悄悄騰挪到了對立面。

周瑞金回去後,自己決定:作為當初延安時期的中央機關報,後來成為上海市委機關報的《解放日報》,在這樣的一個歷史節點上,應該發聲!

「願辛未年以名副其實的『改革年』而載入史冊!」

這是周瑞金的三人小組在那篇署名「皇甫平」的文章《做改革開放的「帶頭羊」》中,用來收尾的那句話。

至於為什麼要用「皇甫平」作為筆名,周瑞金多年後的解釋是:「許多論者把『皇甫平』解釋為黃浦江評論的諧音,這並不錯,但又不僅僅是這個意思。從更深層的意思來說,這個『皇』字,按照我家鄉閩南話的念法,與『奉』字諧音。這個『甫』,不念『浦』,而念『輔』。我選這個『甫』,就是取有輔佐之意。奉人民之命,輔佐鄧小平。」

那時候,周瑞金自己也沒想到,這篇文章以及後續文章,會引起一場大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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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當時評論部副主任凌河的回憶:「第一篇文章出去,其實並沒有什麼大反響。」

這背後其實也有一定的原因:恰逢春節大年初一,看報的人並不多。凌河還記得,這篇稿子連當天本報評報的「好稿」稱號都沒獲得。

可能凌河不知道的是,其實這篇稿件登報後,已經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包括每天都要讀報的鄧小平。

暴風雨來臨之前,有時會有短暫的平靜。

1991年3月2日,第一篇文章刊登之後兩周,以「皇甫平」為筆名的第二篇評論文章又在《解放日報》出現了。這一次的題目是《改革開放要有新思路》。這篇文章中提出:

「解放思想不是一勞永逸的。……我們要防止陷入某種『新的思想僵滯』。」

與第一篇文章相比,進入「深水區」的第二篇文章直接觸碰到了當時最敏感的一個話題:

「我們不能把發展社會主義商品經濟和社會主義市場,同資本主義簡單等同起來,一講市場調節就以為是資本主義。」

第二篇文章一出來,各界的關注一下子就來了,但很多人還摸不準路子:《解放日報》哪來那麼大的膽子?背後是不是有什麼人?

還沒等大家有所反應,3月22日,第三篇署名「皇甫平」的評論文章又出現在了《解放日報》的頭版——《擴大開放的意識要更強些》。文章強調:「必須要有一系列嶄新的思路,敢於冒點風險,做前人沒有做過的事。」

4月12日,第四篇文章《改革開放需要大批德才兼備的幹部》也見報了。

至此,《解放日報》以兩周一篇的速度,在頭版刊登了四篇署名「皇甫平」的評論文章。

各方關注迅速升溫。

三天以後,第一篇批判「皇甫平」的文章在北京的一本叫《當代思潮》的雜誌上發表了,題目是《改革開放,可以不問姓「社」姓「資」嗎?》。

文章里有一句話,看得周瑞金出了一身冷汗,他又覺得應該不是在說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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