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以國家之名 1937,南京城裡的納粹旗

謹以此文,獻給那些在抗日戰爭期間幫助過我們的外國友人。

1

1937年,12月的某一天,南京。

一對中國的母女,惶恐地低著頭趕路,在路過小粉橋路的時候,她們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一隊日本兵從對面走了過來。

彼時的南京,城已陷,人已亂,禽獸橫行,如同煉獄。

一名日軍士兵很快發現了那對中國母女,他加速走了過來,直接拉著女兒的手,往旁邊的一幢小房子里拖。母親一邊哭著哀求,一邊拉著日本士兵的手不肯放。然後她被一腳踹倒在地上,旁邊的日本士兵端起槍,周圍的人都不敢作聲了。

就在那個女兒快被日本兵拖入小屋的時候,一個德國人突然沖了過來,用英語大聲喊:「停止!」

所有日本兵都愣住了,拿在手裡的槍,也不敢動。

因為那個德國人,身穿德國軍裝,頭戴德式鋼盔,腰裡別著一把手槍,最關鍵的,是他的手臂上佩戴著「卐」字的袖章。

僵持了一會兒,日軍士兵吃不準對面這個「盟友」到底是何來路,最終決定放棄,掉頭離開。

這一幕,來自「南京大屠殺」倖存者湯英的回憶。

那個半路殺出來的德國人,叫約翰·拉貝。

2

1882年11月23日,約翰·拉貝出生在德國漢堡。

拉貝早年喪父,所以只念到初中,就出去做了學徒。因為老闆的推薦,他去了一家在非洲莫三比克的英國公司,在那裡,他學會了一口流利的英語。

1908年,拉貝踏上了前往中國的旅途——作為德國西門子公司的一名僱員,他被派往中國工作。1911年,拉貝在中國建立了第一個電訊台,後來又在上海另建一個新電訊台(一直到拉貝1938年回國,西門子一直享有中國海軍使用西門子電訊台裝備的壟斷權)。在中國,拉貝去過瀋陽、北京、天津、上海等地,因為長期在中國經商的關係,他可以說是一個「中國通」了。

1931年,拉貝在中國南京定居下來。他的身份之一,是西門子的南京代表處負責人,負責經銷通信器材、防空報警系統、電話系統、交通材料等,兼任商人協會會長、校長等職。

同時,他還有了一個新的身份——德國納粹黨駐中國南京分部的副部長。

沒錯,拉貝是一名納粹黨員。

拉貝在南京的家,位於廣州路小粉橋1號。那是一幢帶院子的獨立小樓,也是德國納粹黨駐中國南京分部的辦公地。

拉貝當時可能自己都沒有想到,「小粉橋1號」這棟小樓連同院子,會在六年後成為中國難民心目中最安全的天堂。

3

1937年12月13日,中華民國的首都南京陷落。

在之後的一個多月時間裡,整個人類文明史上都罕見的獸行,在南京這座古都的各個角落裡每時每刻發生著。那個以文明和自律而自豪、尊崇所謂「武士道」精神的軍隊,上至軍官,下到士兵,如同地獄裡爬出的萬千惡鬼,用突破人類想像力和恥辱度的殘暴行為,不斷衝破人類文明的底線。

當然也震驚了約翰·拉貝。

在小粉橋1號那棟小樓里,憤怒的拉貝開始將自己在南京城的所見所聞,寫成日記:

1937年12月14日

開車經過市區,我們才曉得破壞的巨大程度。車子每經一二百米就會軋過屍首,那些都是平民的屍首。我檢查過,子彈是從背後射進去的,很可能是老百姓在逃跑時從後面被打死的。

1937年12月16日

我開車到下關去勘查電廠,中山北路上都是屍首……城門前面,屍首堆得像小山一樣……到處都在殺人,有些就在國防部面前的軍營里進行。機槍聲響個不停。

1937年12月22日

在清理安全區時,我們發現有許多平民被射殺於水塘中,其中一個池塘里就有30具屍體,大多數雙手被綁,有些人的頸上還綁著石塊。

1937年12月24日

我到放屍首的地下室……一個老百姓眼珠都燒出來了……整個頭給燒焦了……日本兵把汽油倒在他頭上。

1938年1月1日

一個漂亮女子的母親向我奔過來,雙膝跪下,不斷哭泣著,哀求我幫她一個忙。當我走進一所房內,我看見一個日軍全身赤裸裸地趴在一個哭得聲嘶力竭的少女身上。我立即喝住那個下流無恥的日軍,並用任何能夠讓人明白的語言向他呼喝。他丟下一句「新年快樂」就逃走了。他逃走時,仍然是全身赤裸,手中只拿著一條褲子。

翻開南京大屠殺期間拉貝的日記,有很多是寫給日軍指揮官和日本大使館的抗議信,信中詳細記錄了日軍在南京的暴行,「槍斃」「砍頭」「強姦」這些名詞幾乎充斥了每一頁。

但是,日本人又怎會聽得進拉貝的意見?表示一聲「非常遺憾」,已經是最禮貌的回應了。

拉貝明白,不能只是寫日記。

4

首先,拉貝把自己那棟小樓,變成了一個難民收容所。

一開始,只是拉貝家附近的鄰居躲了進來,再後來,「躲進拉貝家就沒事了」這一消息開始迅速傳開,四周的難民開始向拉貝家聚集——只要能有一丁點地方空餘,拉貝來者不拒。

最終,拉貝家那不大的院子里,一共收納了600多名中國難民。那時正值寒冬,拉貝在院子里給他們搭了蘆葦棚,鋪了稻草。據當年住在拉貝家院子里的丁永慶老人回憶,天冷後地上潮濕,拉貝給難民們每人都發蘿蔔根,讓他們煮著吃祛濕。在當時困難的條件下,拉貝努力給院子里所有的難民每天一人發一小杯米,一個星期發一次蘿蔔根和蠶豆。

「我知道很少,但我已經儘力了。」拉貝對他們說。

每一個在拉貝家院子里出生的中國新生兒,都會得到拉貝的禮物——男孩10美元,女孩9.5美元。不少中國父母就把男孩取名叫「拉貝」,女孩取名叫「朵拉」(拉貝的妻子的名字)。

1938年的新年,拉貝在他的日記中這樣寫道:「我得到了一份預料不到的再好不過的聖誕禮物,那就是600多個人的性命。」

而對於難民們來說,能住進拉貝家的院子,不僅僅代表著可以滿足溫飽,保全家庭,更重要的是能夠保住性命和免遭羞辱。

倖存者湯英至今都忘不了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那天晚上,拉貝正好外出,有三個日本士兵從拉貝家院子的圍牆外翻了進來,尋找「花姑娘」。當日本兵用刺刀頂著一個中國女子要推出圍牆的時候,拉貝正好回家。「喇叭先生回來了!」所有的難民齊聲大喊——他們一直把「拉貝」喊成「喇叭」。拉貝像一頭怒不可遏的獅子一樣沖了進來,對著日本士兵用英語大吼,叫他們滾出去。日本士兵看著拉貝手臂上的納粹標誌,尷尬地想從大門走出去。但拉貝堅決不允許——他要求日本兵從什麼地方爬進來,就從什麼地方爬出去。日本士兵並不想在中國人面前丟臉,堅持要從大門走出去,於是拉貝大聲吼叫著,拔出了手槍。三名日本士兵只能乖乖地從圍牆上爬了出去。

日本兵翻圍牆的事其實幾乎每天都在發生,拉貝讓難民門組成巡邏隊,一發現有日本人翻牆進來就吹哨子,然後他就奔過來驅趕。每一次,拉貝都不允許日本兵從大門走出去,必須翻牆回去。

隨著投奔拉貝的難民越來越多,他也越發意識到自己這棟小樓對保護難民的重要意義。

在拉貝家的院子里,有一面很大的旗幟,那是他和家人一起用床單做的。當初放這面旗幟是為了讓日本飛機看到不要投下炸彈,後來是希望所有的日本人看到後能夠「繞道而行」,放過裡面的難民。

那是一面納粹的黨旗。

5

但拉貝知道,自己的使命不只是要保護院子里的600多名中國難民。

早在南京保衛戰開打之前,拉貝就和南京城內20多名外國人,謀劃成立「中立區」,保護戰爭爆發後出現的大批難民。

在日軍攻城前,拉貝的公司、同事包括日本大使館的官員,都勸拉貝快點離開南京,但拉貝不肯。

「我一生中最美好的青年時代都在這個國家愉快度過,我的兒孫都出生在這裡,我的事業在這裡得到了成功,我始終得到了中國人的厚待。」

而他拒絕離開的原因,還因為他又多了一個頭銜: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主席。

一開始,拉貝和他的外國同事擔心的,其實是中國潰敗的軍隊會帶來很多麻煩,在他們看來,「一旦日軍接管南京,一切就將變得安全有序」。

12月15日,拉貝還在自己的日記中記下了這樣一件事:「我們在寧海路的米鋪於12月15日遭到了日本士兵的搜查,他們買走3袋米(3.75擔),只支付了5元錢。米市的現行價是每擔9元,這樣,日本軍隊共欠國際委員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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