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末,中國湧現出了第一批「睜眼看世界的人」,他們痛定思痛,最先看到別人先進的地方,檢討自己的不足,提出改革的方案。但是,在那個三千年未遇之大變局的舞台上,即便是最先睜眼看世界的人,始終都能把握得住方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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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1年10月27日這一天,在福州的郎官巷,一位69歲的老人離世了。
這個老人,生前曾享有盛名。康有為說他是「精通西學第一人」,梁啟超說他是「於中學西學皆為我國第一流人物」,胡適評價他為「介紹近世思想的第一人」。
但在晚年,他的一個行為卻又讓不少人不解,乃至非議。
他叫嚴復,我們知道他,是因為歷史教科書告訴我們,他翻譯了《天演論》。
但其實,他值得我們了解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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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複本應該成為一名海軍軍官的。
嚴復出生於1854年1月8日,福建人。他的父親是一名醫生,但在嚴復13歲那年,父親因為在搶救一名霍亂病人時被傳染,結果不治身亡。父親是家裡的頂樑柱,嚴復家頓時就陷入了困頓。
就在這一年,當時的船政大臣沈葆楨(林則徐的女婿)在福州馬尾創辦福州船政學堂,對外招生。按嚴復家裡的期望和他自己的意願,他應該走上一條參加科舉考取功名的道路,但和母親商量了之後,嚴復毅然選擇了這個當時傳統家庭都不願意報考的新式學堂。
有什麼理由嗎?最大的理由其實就是沈葆楨貼出的招生章程:「凡考取者,飯食及醫藥費全部由學堂供給;每月給銀四兩,還有獎學金;五年畢業後可進入水師領工資。」
每月四兩銀子,已足以養活全家,誘惑實在太大了。
嚴復是以筆試第一名的成績考進福建船政學堂的。他的同學都有誰呢?報出名字,大家都耳熟能詳:鄧世昌、林泰曾、劉步蟾、方伯謙——沒錯,嚴復的同學們,後來撐起了大半支北洋艦隊。
在船政學堂的五年里,嚴復系統學習了英文、數學、電磁學、光學、熱學、化學、天文學和航海術等課程。1872年,嚴復以最優等的成績從航行理論科畢業,然後上艦實習。
也就是在這一年,他將自己的名字改為嚴復,字幾道。
當然,福建船政學堂的這五年對嚴復的改變,絕不是一個名字那麼簡單。可以說,這是嚴復人生的第一次重大轉變——
從一個一心想學好八股文考科舉的學子,轉成了一個迫切想了解近代西方科學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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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7年,23歲的嚴復出國了。
他是作為中國海軍選拔出的12名最出類拔萃的人員,公費派往英國皇家海軍學院學習航海術的。
到了英國後,劉步蟾、林泰曾、蔣超英三人直接上艦實習,剩下的9名學生參加了皇家海軍學院的考試,其中嚴復、方伯謙、林永升、薩鎮冰(此人後來做到清朝海軍總司令、民國海軍總長)等6人通過了入學考試,成了這所皇家海軍學院創建以來的第一批外國留學生。
嚴復在英國前後待了兩年,在這兩年里,嚴復提升的絕不僅僅是在航海術方面的知識,而是對整個西方社會的認識。
在清朝駐法國公使郭嵩燾的提攜下,嚴復和同學們一起去法國巴黎參觀了「世界博覽會」,大受震動。嚴復還利用休息日去旁聽英國法庭的開庭,看到原告和被告坐在一間房間里,有專門的律師為雙方辯護,這種聞所未聞的景象,讓嚴復「歸邸數日,若有所失」。
嚴復開始漸漸思考一個問題:西方比我們強,真的只是靠「船堅炮利」?
帶著這個問題,他和年長他35歲的駐法公使郭嵩燾成了「忘年交」,因為兩個人的觀點在這一點上完全一致:中國如果只是學習西方列強的海軍、陸軍,只是買船、造炮、練兵,那只是學了皮毛,是不可能富強起來的。
1878年,一年前考進英國皇家海軍學院的6名中國學生都以優異的成績修完了學業,在郭嵩燾的提議下,嚴復被點名再留下學習一年。
在多出來的這一年裡,嚴復讀了大量當時在歐洲非常流行的書,這些書的作者,是達爾文、赫胥黎、亞當·斯密、斯賓塞、盧梭、孟德斯鳩……
1879年7月,嚴復再次以「頭等」的成績從皇家海軍學院畢業。按照原來的計畫,他應該再到英國的軍艦「紐卡斯爾」號上去實習一年。但是,國內來電,召他儘快回國。
原來,福州船政學堂急需人才,需要他回去當老師,傳授自己的所學。
於是,嚴復收拾行囊,啟程回國。
這時候的他,已經經歷了第二次轉變——
從一個渴望學習西方先進知識的青年,到一個已經對西方社會乃至政治制度有所了解,並慢慢建立了自己的思想體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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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復回國後沒多久,就被調到了天津北洋水師學堂任教。
北洋水師學堂是一所新式海軍學校,嚴復在校任教期間,培養了一批大牛的人物,比如後來當上中華民國大總統的黎元洪、後來成為南開大學校長的張伯苓、著名翻譯家伍光建等。
不過,一場顛覆整個中國命運的戰爭,打破了嚴復安心教書育人,讓中國富強起來的幻想。
這場戰爭,就是1894年的中日甲午戰爭。
甲午戰爭對嚴復而言,有著遠超普通人的刺激和傷害:在北洋艦隊里有無數他的同學、學生、朋友。尤其是他當年的那批同學,在艦隊里都已經擔任高級指揮官,但在甲午海戰中,殉國的殉國(鄧世昌、劉步蟾),自殺的自殺(林泰曾),被處斬的處斬(方伯謙),幾乎全軍覆沒。
嚴復從福州船政學堂畢業後不久,還曾隨清朝自主設計的第一艘近代巡洋艦「揚威」號訪問過日本的長崎和橫濱。當時日本還在建設海軍,在港口,無數日本民眾聞訊趕來,用羨慕和崇拜的目光仰視清朝的軍艦——才20年,乾坤已經逆轉。
當時,嚴復稱自己經常「夜起而大哭」,在給朋友的信中,他曾寫道:「心驚手顫,書不成字。」
但又能怎麼辦?這場戰爭讓無數的中國人從睡夢中驚醒,但新的出路,又在哪裡?
而嚴復所能提供的,只有自己的思想和手裡的那支筆。
他開始了第三次轉變——從一個安於育人的教書匠,轉變為一個開始不斷用文字去喚醒世人的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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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5年,中國的農曆新年剛過,嚴復就開始出手了。
在天津的《直報》上,嚴復連續發表了《論世變之亟》《原強》《辟韓》《救亡決論》四篇文章,這四篇文章的主旨都只有一個:呼籲改革。
和李鴻章提出的中國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一樣,嚴復也指出:「今日之世變,蓋自秦以來,未有若斯之亟也」,而中國人當初蔑視的「夷狄」,早就不是以前概念中的那種沒開化的蠻夷了(「今之夷狄,非猶古之夷狄也」)!
在這些文章里,嚴復鮮明地亮出了自己的態度:「今日中國,不變法則必亡!」
後來維新派的很多理論基礎,其實多來自嚴復的理論和文章。而嚴複本人,也是「維新變法派」的忠實擁躉。
1897年,43歲的嚴復在與人合辦的天津《國聞報》上,開始連載他翻譯的最為後人所熟知的一本著作——英國博物學家赫胥黎的《天演論》。
以《天演論》為代表,嚴復從1896年到1909年一共翻譯了8部西方的哲學和社科類名著,他的觀點是:一個國家的真正強大,不在於武備,而在於人們的心態和國家的制度。
在翻譯的過程中,嚴復還提出了自己的翻譯理論,那就是後人所熟知的「信、達、雅」。「信」(faithfulness)是指忠實、準確地傳達原文的內容;「達」(expressiveness)指譯文通順、流暢;「雅」(elegance)可解為譯文有文采,文字典雅。「信、達、雅」這三字標準,對中國翻譯文學的影響持續到今天。
不光是寫作和翻譯,嚴復更是親身投入了教育事業。1905年,嚴復協同馬相伯先生創立復旦公學,嚴復是復旦公學的第二任校長。
1911年辛亥革命後,京師大學堂改為北京大學,受當時的教育總長蔡元培推薦,嚴復又成了北京大學的首任校長。當時的北京大學百廢待興,經費奇缺,嚴復殫精竭慮,利用個人關係向外國銀行貸款7萬元,終於讓北京大學順利開學授課。
經歷了三次轉變和提升後,嚴復的人生走到這裡,可以說是相當圓滿了。年近60的嚴復當時的社會地位非常高,人們對他的評價也都非常好——關鍵是,嚴復配得上那樣的讚譽。
然而,沒多久之後,嚴復的人生卻出現了一個離奇的拐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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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5年8月14日,一個新的政治團體成立了,這個團體,叫作「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