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大變局時代 中國第一個蒙難的新聞記者

關於誰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記者,已不可考。但對於第一個殉職的記者,基本有個共識。這個共識,未必建立在詳細的時間節點考證上,而是建立在這個記者所做的事,以及留下的影響上。

1

1903年7月31日這一天,慈禧太后下令殺了一個人。

慈禧一生中,經她手諭被砍下的人頭,不計其數。但這一天她下令殺的這個人,讓她後來有點後悔。

這個人的名字叫沈藎,他當時的身份是一家報社的記者。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他被稱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殉職的記者」。

2

沈藎,生於1872年,原名沈克誠,湖南長沙人。

中國甲午一戰慘敗後,沈藎和當時許多熱血青年一樣,迫切地希望這個國家發生徹底的改變。

身處湖南的沈藎和兩個同鄉的關係開始密切起來。他的那兩個同鄉,在中國近代史上都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譚嗣同和唐才常。

1898年,百日維新失敗,譚嗣同作為「戊戌六君子」之一,血灑菜市口。一時之間,沈藎覺得國家前途又黑暗一片,於是和唐才常一起遠走日本留學。1900年,兩人從日本返回上海,成立了革命組織「正氣會」(後改名「自立會」),正式由改良派轉為革命派。

1900年,唐才常謀劃的自立軍大起義因為走漏了消息,被當時的湖廣總督張之洞提前派人絞殺,唐才常被捕後被梟首示眾,首級被掛在武昌漢陽門城門上。

唐才常死後,沈藎以「中國國會自立軍右軍統領」的名義,在1900年8月末單獨發動起義,史稱「新堤起義」。但因為寡不敵眾,起義也很快失敗了。

失敗後的沈藎,因為身份沒有暴露,索性就潛入了北京城。由於沈藎在日本留過學,會日語,所以他找了一家日本人的報社《天津日日新報》,拿到了記者的身份,然後以此為掩護,開始出入北京的社交圈。

當時的北京,正處於八國聯軍的控制之下。沈藎會外語,又有記者的身份,所以在北京的洋人圈裡很快建立了一個小圈子。而清朝的那些貴族,看到沈藎和各路洋大人的關係處理得不錯,也開始和他結交。沒多久,沈藎成了北京城裡的一個社交小達人,得到的各路消息也遠比普通人多很多。

沈藎原本可以在這樣的一個社交圈裡一直舒服地混下去,但那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尤其是有一次他偶然聽到一位清朝貴族透露出的一個消息之後,他覺得要不惜一切代價,把這個消息公布出來:

中國和俄國要簽訂《中俄密約》。

3

嚴格意義上說,《中俄密約》其實在1896年就簽訂了。

1896年,趁中國在甲午戰爭中慘敗,俄國以「共同防禦日本」為借口,誘迫清政府簽訂了《禦敵互相援助條約》,一般就被稱為《中俄密約》。

《中俄密約》雖然以「共同防禦」為出發點,但規定只要中日開戰,中國所有港口均允許俄國兵船駛入,而且中國的黑龍江、吉林允許俄國建造鐵路,無論戰時還是和平時期,俄國都可以通過該鐵路運送軍隊或軍需品。

這個條約,其實就是俄國趁火打劫,謀取中國的東北。

到了1903年,俄國不但拒不履行1902年《交收東三省條約》中分期撤兵的約定,反而又提出了新的要求:俄國在東三省及內蒙古一帶享有路政稅權及其他領土主權。這等於是不費一槍一彈,就要掠走中國的東三省和內蒙古。

迫於俄國強大的壓力,清政府準備簽字。而簽字之前,這個消息讓沈藎知道了。

沈藎決定用一切代價阻止這件事發生。憑藉自己的人脈圈,沈藎最終通過賄賂,從政務處大臣王文韶之子那裡搞到了最新的《中俄密約》的草稿原文,然後立刻把草稿寄給了天津英文版的《新聞西報》。收到草稿後,《新聞西報》隨即全文刊登。然後,國內的媒體紛紛轉載。日本新聞界還專門出了一期「號外」(日本揭露此事的動機自然一想便知)。

全國嘩然。

在巨大的輿論壓力下,清政府最終拒絕在條約上簽字。

一個喪權辱國的條約,最終成功被阻止了,但事情並沒有到此結束。

1903年7月19日晚,沈藎在北京寓所里被捕。

4

出賣沈藎的,是一個叫吳士釗的人。

吳士釗舉人出身,從翰林院被彈劾下來,當時和沈藎一起寄居在劉鶚府中(就是寫《老殘遊記》的那一位)。沈藎把吳士釗引為知己,把自己做過的事情,包括帶領起義的過去,都說給吳士釗聽了。但吳士釗並沒把沈藎當知己,而是把他當作了自己官復原職的籌碼。

被逮捕後,沈藎自知難逃一死,沒有任何掩飾,把自己做過的事一一都說了,並留下了四首絕命詩。

慈禧確實是準備殺沈藎的。但沈藎被捕的那一個月,恰逢農曆六月。按清代慣例,一般夏月不執行死刑,要放到秋天。另一方面,那個月正好也是光緒皇帝的生日,皇帝生日的「萬壽月」也是要停刑的。

但慈禧認為沈藎「罪大惡極」,必須立即正法。那怎麼辦?索性就「杖斃」。所謂「杖斃」,就是用棍子打死。

沈藎被行刑的那一天,其實是很血腥的:為了討好慈禧,刑部專門製作了一塊大木板用於「杖斃」。但據《大公報》報道,「打至二百餘下,血肉飛裂」,「骨已如粉」,沈藎一聲不吭,卻仍沒有咽氣。

最後,是沈藎自己開了口:「怎麼還不打死我?勒死我吧!」

最後,沈藎是被人用繩子勒死的,死時只有31歲。

後來有個叫王照的人,也被關進了監獄,待的就是一年前沈藎待過的牢房。他後來這樣回憶:「粉牆有黑紫暈跡,高至四五尺,沈血所濺也。」

處死沈藎,慈禧認為只不過是小菜一碟。但出乎她意料的是,一場軒然大波由此而來。

5

《大公報》先是詳細報道了沈藎受苦刑而死的新聞,隨後一石激起千層浪。

《字林西報》隨後跟進,發表《北京政府之暴行》,批評:「北京政府今出現一殘酷不可言之政……其狠心殘忍,為歷來刑法正義中所稀有。」

《國民日日報》發表《沈藎死刑之暗昧》,哀嘆:「生命之至賤者未有如中國人者也。」

《萬國公報》則評論:「凡國不自重其國,而虐待本國人民,以快其一朝之意,此乃野蠻種類之所為,文明之國必羞為之伍者。且其人既安心而行之,則已無可勸戒,惟永遠不與之平等而已。」

《大公報》隨後還報道了外國公使們對此事的看法:「杖斃沈藎一案,駐京西人皆極著意。某國公使近向人云,視中政府近日所為,頗有將興大獄之景象。又雲,中政府既重提舊案,拿辦新黨,吾西人亦可再將庚子未辦之禍首再行嚴辦數名云云。」

《法國新聞報》附和:「沈藎之死,西人聞之皆膽寒。」

香港《中國日報》總結:「沈君之死,鬼神為之號泣,志士為之飲血,各國公使為之震動,中西報紙為之傳揚。是君雖死之日,猶生之年。」

殺一個小小記者,居然引來「友邦驚詫」,這是慈禧萬萬沒有料到的。所以她後來在接見各國公使夫人的時候,也表示自己挺後悔的,還面諭群臣,要求不能「株連良善,致離人心」。

可惜已經晚了。沈藎被杖斃一案,革命黨人在他們自己的媒體上發出了最強烈的怒吼。

章太炎在《浙江潮》上發表詩作《獄中沈禹希見殺》:「不見沈生久,江湖知隱淪。蕭蕭悲壯士,今在易京門。魑魅羞爭焰,文章總斷魂。中陰當待我,南北幾新墳。」

慈禧原本準備「殺雞儆猴」,卻引起了全國人民對統治者的又一波反彈浪潮,這是她始料未及的。

6

沈藎之死所產生的影響,遠不止在國內。一個叫莫理循的英國人,被沈藎之死深深地震動了。莫理循不是一般人,是英國《泰晤士報》駐中國的記者。

彼時的《泰晤士報》,在全球都擁有巨大的影響力。他們派駐在一些國家的記者,甚至享有「第二大使」的稱號。

莫理循比沈藎大10歲,算是同行。在得知沈藎的死訊後,憤怒異常,稱慈禧為「那個兇狠惡毒的老婦人」。他在《泰晤士報》上撰寫了大幅的報道,揭露了「一個中國記者之死」,並呼籲英國不能漠視俄國在中國土地上無節制地擴張,而且,他還通過各種辦法,鼓動日本和俄國決戰。

1904年,為了中國東北的權益歸屬,日俄戰爭終於爆發。當時有國際輿論把這場戰爭稱為「莫理循的戰爭」。不過,日俄戰爭結束後,作為戰勝方的日本在中國東北犯下了種種暴行,這又讓莫理循非常不滿,於是他轉而在媒體上抨擊日本。

1912年,莫理循被聘為袁世凱政府的「政治顧問」。但相比這個「顧問」頭銜,莫理循此前在中國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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