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晚清史,我們會記住不少大人物的名字: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張之洞……我們也會記住一些奮戰在一線的將官名字:關天培、陳化成、鄧世昌、劉步蟾……但有一個人,他在我們的教科書上只一閃而過,他是一名提督,但發生在他身上的故事,卻足以讓我們掩卷長思。
1
1900年7月9日,凌晨5點;天津,八里台。
5000餘名清軍士兵的雙眼,直直盯著前方。
在黎明前的霧氣中,漸漸顯露出了敵人的影子——6000多名荷槍實彈的八國聯軍士兵。
空氣死一般沉寂。直到一顆炮彈從八國聯軍的陣地飛來,在清軍的陣地炸響。
一場生死決戰,終於拉開帷幕。
清軍陣營里,走出一位身穿黃馬褂的年長高官。這實在是一幅非常詭異的畫面——生死大戰,作為本方的最高指揮官,是沒必要穿得那麼正式且醒目的,即便非要穿得如此,那也沒必要親臨第一線。
眼看對方的人數和火力都要超過本方不少,考慮到本方士兵已經多日激戰,人困馬乏,有部下勸那位黃馬褂指揮官請求增援。
但那位指揮官拒絕了:「沒有增援!打!」
部下低下了頭,他們知道:指揮官是不打算活著回去了。
這位指揮官,叫聶士成。他當時的官銜,是直隸提督。
此時此刻,聶士成可能自己也沒想到,會被逼到這一步。
2
聶士成,1836年生於合肥北鄉崗集三十鋪村。
說他出生於一個武術世家,倒也不虛,只是練武的不是他父親,而是他母親——這位在家鄉有名的烈性女子,據說70歲的時候仍能和年輕後生們一起舉石鎖。母親給聶士成留下了兩句家訓:第一,聶家人不能手心朝上(指不能乞討);第二,聶家人沒有孬種。
26歲時,聶士成在母親的鼓勵下從軍。在他戎馬生涯的前半階段,算是跟對了兩個人。
一個是他在最早投效的廬州軍營里跟的團練大臣袁甲三。袁甲三是誰?他是項城袁氏家族中第一個以進士身份入仕的人,也是第一個官居一品的朝廷大員。項城袁氏?和袁世凱有什麼關係嗎?沒錯,袁甲三就是袁世凱的叔祖。
當然,以聶士成當時的資歷,和袁甲三是攀不上什麼交情的,他所能做的,就是靠自己的本事立軍功。
聶士成沒有趕上打太平天國,但碰上了鎮壓捻軍。他從軍的第一年,就升到了「把總」(相當於現在的營長),但封的是五品頂戴(「把總」一般是七品)。
1863年,袁甲三「退休」,聶士成改跟了另一個人,這個人,是在整個晚清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淮軍名將:劉銘傳。
跟了劉銘傳之後,聶士成一路轉戰南北,主要打捻軍。到1868年他32歲的時候,就已經是記名提督了(清朝的「提督」為從一品,從理論上講相當於現在的省軍區司令。「記名」的意思是你的戰功到了,但因為你的年齡、資歷不夠或暫無位置空缺等原因,先給你個待遇),他立下的戰功可見一斑。
一個武將要想不斷升遷,靠的只能是立軍功。對聶士成來說,真正讓他聲名鵲起的,是兩場戰爭。
一場是中法戰爭。1884年,法國海軍在孤拔的率領下進犯台灣,台灣巡撫劉銘傳一面死守台灣,一面向清廷求援。在當時很多人都不願去的情況下,聶士成主動請纓,率800人租用英艦「威斯利」號從台南登陸,在關鍵時刻增援了劉銘傳,決戰基隆,將孤拔艦隊趕出了台灣本島。
另一場是中日甲午戰爭。甲午戰爭期間,聶士成隨葉志超率軍支援朝鮮。在朝鮮,聶士成在敵眾我寡的情況下,率軍在摩天嶺正面阻擊日軍。他充分利用地形,設疑兵,搞突襲,殺敵無數,取得甲午戰爭中清軍為數不多的幾場勝利。直至甲午戰爭結束,日軍依舊無法攻克摩天嶺。
這兩場戰爭之後,聶士成已經名列「後淮軍三傑」,官授直隸提督。
1899年,受痛於甲午之敗,清廷決定建立新式軍隊,命名為「武衛軍」(董福祥統領「武衛後軍」,宋慶統領「武衛左軍」,袁世凱統領「武衛右軍」,榮祿坐鎮「武衛中軍」)。聶士成統領的是「武衛前軍」,基本上全都配備了近代陸軍的火器裝備,在「武衛軍」分支中,其戰鬥力僅次於袁世凱的「武衛右軍」。
那一年,聶士成已經63歲了。
但等待他的,不是功成身退,而是一場痛苦折磨,乃至屈辱。
3
1899年,就在聶士成執掌「武衛前軍」的這一年,一個由底層貧苦人民發起的社團,在山東開始崛起。
這個社團,就是義和團。義和團的成分比較複雜,既有貧苦農民、手工業者、城市貧民、小商販和運輸工人等下層人民,也有部分官兵、富紳甚至王公貴族,後期也混雜了不少流氓無賴。
聶士成是從心底里反對義和團的。在他看來,這伙「拳匪」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不僅不會幫助抵抗洋人,還會擾亂國家的根基。
不過,當時除了聶士成態度鮮明外,其他手握重兵的權臣對義和團的態度都很曖昧——因為慈禧的態度一直在變。
最典型的,當屬袁世凱。袁世凱是最恨義和團的,但他在主政山東期間,卻一直在動用各種手段——他曾假模假樣地請來義和團的幾個「大師兄」,讓他們表演「刀槍不入」神功,然後假裝不知情,用洋槍將他們全部擊斃。最終,他不剿不撫,而是把山東的義和團成員最終都攛掇去了北京城。
但聶士成不願意。
1899年4月,義和團破壞了保定鐵路,聶士成隨後奉命保護鐵路,被義和團殺傷數十人。性子火暴的他索性率軍攻打義和團,殺了義和團的500人。他也請義和團的「大師兄」來表演「刀槍不入」的神功,但與袁世凱不同的是,他當場拆穿「大師兄」先放彈丸後塞火藥的把戲,直接將「大師兄」梟首示眾。
一時之間,聶士成的軍隊專殺義和團,而義和團的拳民也專等聶士成的部隊士兵落單而群起圍殺,雙方水火不容,勢不兩立。
「武衛軍」的總指揮榮祿曾專門把聶士成叫來痛罵了一頓,說他「糊塗」——榮祿的意思是,「你連老佛爺的心意都看不明白?」但聶士成不吃這一套,給榮祿寫信:「拳匪害民,必貽禍國家。某為直隸提督,境內有匪,不能剿,如職任何?若以剿匪受大戮,必不敢辭!」
但是,問題最終還是來了:朝廷最終覺得義和團「民心可用」,而義和團也願意承諾「扶清滅洋」,但他們提出了一個條件:必須殺掉聶士成。
當時得寵的端郡王載漪不斷勸慈禧「順從民意」以獲得義和團的效忠,但慈禧在這件事上卻不糊塗,始終不肯答應。
因為慈禧自己心裡清楚,真正打起仗來,要靠的還是聶士成和他的「武衛前軍」。
所以,慈禧給聶士成擺出的態度是:戴罪立功。
4
為什麼是「戴罪立功」?因為八國聯軍已經打到了天津城下。
對於慈禧向列強宣戰,聶士成其實也是很有意見的。聶士成雖然是武將,但在武將中屬於比較心細的。在甲午戰爭之前,他料到中日很可能有一戰,所以花了8個月時間,遊歷東三省以及與俄國和朝鮮的交界,行程1.15萬餘公里,寫了四卷《東遊紀程》(所以甲午戰爭期間他才對地形那麼熟)。他喜歡用客觀數據說話,所以也深知諸列強的強大,知道以大清之國力,是萬萬不能與之同時開戰的,否則國家將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但是,聶士成又是一名軍人,他必須服從命令。與當時裝傻的袁世凱不同,與立刻簽訂「東南互保」表態「不摻和」的張之洞、劉坤一也不同,戰端一開,聶士成肩負直隸提督之職,守護京畿之責,縱有一萬個不願意,也只能打。
而且,聶士成手裡掌握的「武衛前軍」,確實堪稱當時京畿地區最強的武裝力量了:全軍1.3萬人,配後裝單發和連發毛瑟槍1萬支,各類其他長短槍1.2萬支。此外還擁有7.9毫米口徑馬克沁重機槍2挺,各類口徑大炮60餘門。這樣一支軍隊,若論武器裝備水平,確實已經不亞於八國聯軍了。
6月11日,八國聯軍先遣隊逼近天津西面的廊坊,聶士成的「武衛前軍」與義和團奉命聯合阻擊。必須承認,義和團的團民勇敢地沖在了最前面,但因遭遇八國聯軍機槍的掃射,死傷慘重。聶士成的正規軍作為督戰隊,對逃回來的義和團民眾進行了機槍掃射,與義和團的仇怨進一步加深。
隨後,聶士成的正規軍在義和團死傷殆盡的情況下與八國聯軍交火,火力配備不亞於對方的清軍很快就壓制住了對方,最終八國聯軍只能撤退。
雖然名震一時的廊坊大捷多少有被誇大的成分,但確實是聶士成的清軍和義和團成功阻擊了八國聯軍。但是,在論功行賞時,當時的直隸總督裕祿知道慈禧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