鴿

他如今還是一名警察,一個木訥的、不懂人情世故的、硬邦邦的刑警。

有一回,唐六告訴熊方雷:「你和老何,有時候還挺像的。」

不過,唐六說這話,是在知道老何出那事之前。出了事之後,誰要是再那麼說,幾乎就等於罵人了。

那件大事已經過去一年多了,老何在局裡,早就成了一個不該被提起的名字。

但是有一天,他覺得自己好像夢到了老何。

準確點說,熊方雷夢到自己就是老何。

他開門進來的時候,她正在吃飯。隔著她微微駝起的背影,他發覺今天沒什麼好菜,一碟清炒空心菜,一小瓶橄欖菜,她用木筷子,在夾著吃。

他知道,橄欖菜這邊以前沒得賣,這是一種用橄欖果和梅菜一起腌制的醬菜,沿海城市吃得多。她第一次吃,還是他上大學那年,從學校所在的城市帶回來的。

她從瓶子里夾出一點兒橄欖菜,就上一點兒米飯,送進嘴裡。

「你還曉得回來哦?吃飯了嗎?」她沒回頭,只是嘴上這麼說。

他沒有作聲,她轉過頭來看,他手裡拿著一把手槍。

「你都……知道了?」她轉回頭去,繼續吃飯,聲音有些顫抖,過了一會兒,他發現她的手也在抖。

「這輩子,跟著我,你受苦了。」他說。

她搖搖頭,放下碗筷,趴在桌子上,忽然哭出聲來。他毫無防備,心軟了。

「嬌嬌走了,我本來就準備跟著走的,我不怕死,我早死了。」妻子的聲音是那樣柔軟,「但是,我捨不得你,我想到你一個人在這世界上,真的無依無靠了,心裡痛。」

砰!

他還是開了槍,槍是頂住後腦勺放的,扣動扳機前,他才注意到她的頭上已經有不少白髮了,乾枯而透明,多得扯也扯不完似的。

那瓶橄欖菜,被穿透頭顱的子彈擊碎了。空氣里,有硝煙味和血的甜腥味。

客廳里,電扇在轉,巨響之後,非常安靜。

「啊!」他痛苦地低吼了一聲,眼淚、鼻涕和口水一起流到地上,在模糊的視野中,他走進她的房間,躺在她的床上,屋裡面沒有開窗,這種天氣總是悶熱難忍。

他拿槍抵住自己的太陽穴,閉上眼睛,感受著自己沉重得要命的呼吸。

閉上眼睛,讓身體慢慢放鬆,讓身體慢慢放鬆,慢慢放鬆……慢慢放鬆……放鬆……就好像浮在一艘小船上,在黑暗中一條平緩的河流里起伏,河邊長滿氣味芬芳的青草,青草上掛著清晨露水。

船行至水天交界之處,自己就成了慢慢上升的雲,他感到某種複雜的情緒在身體里飽和,冷風一吹,馬上就要變成雨,落回地面去了。

有個陌生的女孩坐在芳草河邊沉默不語,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眼神之中充滿悲憫。

砰!

槍響過後,又過了很久,他感覺大腦昏昏沉沉的,醒來的時候,模糊的酒吧桌台上響起《喀秋莎》,這麼多年過去了,這個手機鈴聲,一直沒有換過。

「何隊,濕地公園強姦未成年少女的那個案子破了。」

「啊?」他困惑不已,屏幕上顯示是一個叫熊方雷的下屬打來的電話。

「嫌疑人就是您找到的那個富二代學生,在網上玩神秘感,專挑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下手。我們發現,受害者遠不止張雨書一個,雖然他後台挺硬的,但這次上頭下了指示,絕不姑息。」那個非常耳熟,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是誰的聲音告訴他,「抓捕行動已經批下來了,一小時之後集合。」

「哦,好。我也馬上動身過去。」

他站起身子,拍了拍白色T恤被坐皺的地方,端起桌上那杯早已沒有一點冰涼的「自由古巴」雞尾酒一飲而盡。

穿過那旋轉樓梯往下走,推開門,迎著晨曦,他像一隻年輕的鴿子,飛出了挪亞的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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