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合

他靠在玻璃櫥窗上,手上拿著半瓶礦泉水,是高鐵上沒有喝完的。

走出南京站,他哪裡也沒去,直接打車來到這個商場。

那個穿著米白色連衣裙的女人,正在向每一個圍上來的讀者報以禮貌性的微笑,然後快速在他們遞過來的書上籤下自己的名字。

大桌上擺著幾摞書,一男一女兩個穿著黑西裝的工作人員在一邊維護秩序。她背後的全息投影屏幕上,變換著立體的動畫效果,顯示著花哨的宣傳文案:「最具人氣旅行作家走路的鳥歷時三年創作!」「《去深處》限量紙質書籤售會南京站!」「帶人滌盪心靈的即興之旅,一起出發!」

女人無意間望了這邊一眼,察覺到了何天奈正倚靠在一處溢滿了流光,出售昂貴手錶的乾淨透明玻璃櫃檯上,向自己點頭致意。他的身後是一處特製的純黑色木櫃,櫃面上掛滿了大大小小數十上百隻機械手錶,這個背景讓他看起來有點像個時間老人。

那女人馬上把目光收了回去,專註於自己的簽售,還時不時抬起頭來,笑著對每個人說謝謝。

僅憑藉樣貌,何天奈已經無法認出她來了,她看起來仍然年輕,像是20多歲的樣子,但何天奈知道,她其實已是30多歲的中年女人了。

「先生,您要買手錶嗎?」銷售人員問。

「哦,不用。」

看來簽售還需要一些時間,他擰開蓋子喝了一口水,快走幾步,決定去商場外面等她。

「范老師和小余老師,今天簽售會你們辛苦了,真的非常感謝!」他看見女人轉過身去,同兩位黑西裝工作人員握了握手,「我等下還要去見個南京本地的朋友,就……」

「好的好的,那我們就先回社裡了!」那個黑西裝女人一招手,兩人向地下停車庫走去。

現在,她獨自一人了。

「你在跟著我?」

何天奈跟了她一段,她踩著高跟鞋轉過身來,嗓音也已經是成年女性的那種了。

「是啊。」何天奈歪著頭,看著她。

「我還真沒想到,你會找到我,」她說,「我們……邊走邊聊?」

「好,南京這城市挺漂亮,適合散步,」何天奈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我也沒想到,時隔十多年,你竟然成了這麼出名的遊記作家,我都有些……認不出你的樣子來了。」

「是嗎?」女人說,「我剛才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你。」

「哈,那可能是因為中年男人到老年男人,變化沒那麼大吧,」何天奈說,「你以為……你做了那些事情,然後一走了之、隱姓埋名就行了?」

兩人走在長江路巨大而整齊的法國梧桐下,斑駁的光影透過嫩綠的樹葉,打在兩人的頭髮和肩膀上,還有臉上。他們慢慢走著,說話很輕柔,看不出一點兒爭執的痕迹,像一位溫和的父親和一個孝順懂事、小有成就的女兒,正在午後散步談心。

在街上,他點燃一支煙:「我當了大半輩子的警察,見過各種各樣的案子,抓到人的,在逃的,我可以告訴你一個我發現的規律。這世間所有的悲劇啊,一旦開始,就從來沒有馬上停住的。你知道我心中認為的錯和惡,區別是什麼嗎?錯,是一時糊塗,心有魔障;惡呢,是逃避已經犯下的錯,一次次去積累錯,又不去贖回錯,以致一錯再錯。」

「可以給我一支煙嗎?」女人從他手上接過煙,湊近他手中的火點燃。騎電動車的婦女戴著防晒的白紗頭罩和袖套,從他們身邊悠然騎過。

「我覺得,你講得很對。」她說完,閉著眼睛,仰著頭慢慢吐出一股煙霧。

「你還不知道張雨書出了什麼事吧?」何天奈說,「你知道一個沒有父母在身邊,由一對老人一天天帶大的孩子,成長過程中會有多少缺失?」

「她怎麼了?」女人問。

「你自己回去一趟就知道了,」何天奈說,「我今天不是來捉拿你歸案的。你自己先回津水一趟,看看雨書,也看看父母,到時候一切安排妥當,就去自首吧。」

「那你特地來南京找我,是想幹什麼?」

「我想知道,那天嬌嬌在塔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希望你能告訴我。」

「有一件事情,我想先知道,」女人又呼出一口煙,「你到底是怎麼找到我的?我還特地整了容,又隱姓埋名的,我以為,應該沒什麼破綻了才對。」

穿著白T恤的何天奈彎起嘴角笑了起來:「我是在網上找到的,有個小孩教我說,現在是網路時代了,要是找不到一個人,就去網上找找。」

「我在網上泄漏了自己的什麼信息嗎?」她已經被煙霧熏紅了眼,咳嗽了兩聲。

「也許沒有吧,」何天奈說,「但是你每個月都給家裡寄錢,是吧?」

「就憑這也能找得到?」

「你往家裡寄錢的方式確實很謹慎,沒有寫名字,也沒有留電話和具體住址,其實我本來已經不指望能在網上找到什麼蛛絲馬跡了。但是我仔細想想,也覺得挺神奇的,究竟什麼樣的人,幾乎每個月都會從不同的城市往津水寄錢呢?」何天奈說,「網路時代嘛,我就試著把郵寄的時間和城市結合起來搜索,想著是不是能從這些搜索結果中,檢索出一些有價值的信息。結果真是非常意外啊,這些時間地點,竟然和一個當紅遊記作家在網上每次更新文章的時間大致對得上。」

「這樣子啊……」

「一開始,我覺得很可能是個巧合,於是就一篇篇對比,2月份寫的那篇《你以為鏡湖消失了嗎?》在浙江紹興,3月寫的《嘗一口松花江的冰》在黑龍江佳木斯,5月寫的《三訪紫鵲》在偏遠的湖南新化,這樣的地方也能重合,我很震驚。再仔細想了想你的這個筆名,走路的鳥?有點兒意思,張小鷺的『鷺』,不就是『走路的鳥』嗎?」何天奈說,「沒辦法,運氣太好,就讓我找到了你。」

「何警官謙虛了,這不是碰運氣,我知道的,如果你不是拼了老命想給自己女兒一個交代,是不可能注意到我這麼細小的漏洞的。」女人在一個不鏽鋼垃圾桶上用手指掐滅了煙頭,又捏了捏自己泛紅的鼻翼,「不過,你找到了張小鷺,你還沒有找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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