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禮物

我現在聽到水滴的聲音,就會想起曾經的那個小鬧鐘,儘管時間對於現在的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價值了。

我現在,活在一個沒有時間,只有無窮悔恨和愧疚的世界裡。

在時間還存在的時候,我房間的書桌上,有一隻橘黃色的小鬧鐘,那是我堂弟張柯買給我的。

他有一次在我的房間里玩,不小心把我的米老鼠鬧鐘弄到地上摔壞了,就給我賠了一個,它的底座和主體合起來是一隻籃球。我並不喜歡籃球,卻非常喜歡那個鬧鐘,因為它個頭雖小,嘀嗒、嘀嗒、嘀嗒的聲音卻比較大,躺在床上的時候聽,非常助眠。

在偷偷錄下陸松的聲音之前,我都是聽著它睡覺的。

那時候,手中的電擊防狼器也是張柯送給我的。

「小柯啊,今天是姐姐生日,你都沒有買生日禮物啊?」

一家人圍在餐桌邊,沒有生日蛋糕,但媽媽多做了兩個好菜。

「有啊,吃完飯我會單獨給姐姐的,不能讓你們大人知道!」

「喲,你個鬼小子還玩神秘呢!」我爸爸摸了摸他的頭髮,非常開心。爸爸一直覺得,我們家這一輩人都是獨生子女,堂親表親的就跟親兄弟姐妹一樣,關係好,聯繫緊,家族才旺。

「姐姐,你一個女孩子老喜歡去那個黑網吧玩,我覺得不太安全,聽說有人在那裡出過事呢,所以想到了送這個給你。」

飯後,他把我帶進他的房間,從床底下拿出那個黑色的,像個小手電筒一樣的東西,遞到我手上。我還笑過他,這是個什麼怪東西,生日禮物都不會送。

他指了指一個紅色按鈕,又指著自己的心臟講解使用方法:「姐姐,如果遇到壞人的話,你就拿這個,對準他心臟的位置,直接電過去!」

我從口袋裡掏出那個東西,突然沖向他,對準他心臟的位置,直接電了過去,一道藍色電弧閃過。

「啪!」

聲音很短暫,就像是用電蚊拍拍死了一隻蚊子。客廳里,電視沒關,還一直在播放著交響樂,那聲音聽起來甚至像是一首樂曲中的鼓點。

我癱坐在地上,還記得他說的:「電擊器一般會讓人昏迷過去,但是不會死,你就趁這個機會趕快逃走。」

逃走,能逃去哪裡呢?身體已經被另一個人控制住了。

那個MP3,是我最噁心和羞恥的秘密,是陸松的未來,都怪我,都怪我沒有把它藏好,讓你聽見了,對不起。

我在心裡不停重複,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無助得想哭,但哭不出來,好像有另外一個人,控制了自己的眼球和淚腺,她是誰?是我嗎?

我想她是萬寶路。她控制著我的雙腿慢慢站起來,去床上摸到了弟弟的手機,把Micro SD卡弄下來,拿著它走進廚房,打開灶台,點燃了它,火焰是綠色和黃色的。

她拖著我的身體走回卧室,路過客廳的時候,我看見電視上的交響樂團還在奮力表演著。合著交響樂的旋律,我聽見我的嘴在小聲地不停重複念著:「有什麼辦法沒有?」

有什麼辦法沒有有什麼辦法沒有有什麼辦法沒有有什麼辦法沒有有什麼辦法沒有……

窗戶沒有關,窗外還在噼里啪啦地下著暴雨,雨水打濕了玻璃窗,又流下來,像一串珠子掛在黑夜裡,這個時候還有人家開著燈,橙色小鬧鐘的秒針在一點一點地勻速走動。

「在下雨……」

在下雨在下雨在下雨在下雨在下雨在下雨……

我知道身體里的另一個人想到辦法了。

她控制著我的身體,又去了一趟廚房,從媽媽碼放得整整齊齊的玻璃杯里取了一隻,擰開水龍頭,接了一杯自來水。

生水總是有銹腥味。

她把弟弟的身體擺正在我的床上,讓他的頭枕在枕頭上。

她從書桌上的方紙盒裡抽了一張紙巾,輕輕蓋住弟弟的口鼻,小心翼翼倒下來一點點水。

她又抽了一張紙巾,輕輕蓋在已經潤濕的紙巾上面,再小心翼翼倒下來一點點水,盡量讓水打濕紙巾,又不從面頰流向床被。

她坐在他身旁,重複著放紙巾,重複著滴水,安靜又專心,彷彿不是在做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而是在做一件手工活。當玻璃杯里還剩下半杯水的時候,她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然後站起身來,站在床邊,安安靜靜地看著弟弟的身體。

我知道,她能想到這種窒息致死的方法,是從我小時候看過的一個古裝電視劇里學來的。

她很緊張,擔心弟弟突然醒來掙扎反抗,但是弟弟沒有醒。

她讓我在床邊站了半個小時,弟弟一動不動,我也一動不動,就看著他。我的腿很酸,想張開嘴,給弟弟說幾聲對不起,但是她控制著我的身體,我什麼也說不出來。

這時候的她是什麼表情?在想些什麼?我覺得自己猜不到,也不想猜到,我只感覺昏昏沉沉,想要睡去,既然她想控制這個身體,索性讓她控制好了。

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她也喜歡陸松嗎?她也是為了陸松嗎?不是吧?是恐懼吧?是對自己前程的恐懼吧?如果這段錄音公布出去了,如果這件事情被知道了,那麼她也會被當作共犯吧?也要坐牢吧?一輩子就完蛋了吧?好不容易得到的甜蜜戀愛,怎麼能夠……變成這副慘樣呢?不可以吧……所以,她真是個自私的人哪。

她不想再待在放有弟弟屍體的房間了,拖著我的身體走到客廳,癱坐在發硬的沙發上。昏昏沉沉中,我的眼皮已經乏力得快要合上了。我看著電視機里交響樂團頭髮稀疏的指揮家輕柔地做了一個收聲的動作,然後又突然像癲癇發作一樣渾身抽動,引起各種樂器的激昂聲響,圓號、小號、長笛和鼓,原來,這已經是演奏最後的高潮了,他猛揮指揮棒,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他閉著眼睛吃力地喘了喘氣,臉上都是對演出成功的滿足。

指揮下台,和演奏者們一一握手,屏幕上打出字幕:《英雄交響曲》(《貝多芬第三交響曲》),完。

當我醒來的時候,牆上黑色掛鐘的指針已經指向凌晨三點半,我動了動,舉起自己的雙手,盯著上面的掌紋和手指上像網格一樣在慢慢放大的腠理。我的手越來越近,我用它們捂住了眼睛。我不知道電視是自己關掉的,還是被我關掉的,黑黑的熒屏上只有一個人,我從指縫裡看著她披散的頭髮,感到害怕。

我控制著自己的腳,努力站起來,向自己的房間走去,燈一直亮著,我閉上眼睛往前走,然後緩緩睜開,當我看見那張堆滿了白色紙巾的臉時,終於崩潰了。我張開嘴想要號哭,卻掐緊了自己的脖子不讓自己發出聲音,我跪在地上仰著頭,眼淚很快順著眼角流進了耳朵,像潮水湧來的聲音。我見過那些在葬禮上哭喪的女人把整張臉都扭在一起的樣子,我可以想到自己的樣子有多醜陋。

我蜷縮在地上,不停地向他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知道根本沒有什麼萬寶路,哪裡有什麼萬寶路?我坐回床上,坐在他的屍體邊,輕輕碰觸到他手臂的皮膚,又硬又冷,我縮回手,身體開始劇烈抖動。我以為電視劇里說人死之後身體冰涼是一種修辭形容,但此刻,弟弟的身體真的就像被凍住了那樣,冰冷且僵硬。

怎麼會這麼衝動?為什麼能如此殘忍?

去自首吧,我想。

不行啊,另一個聲音說,再仔細想想。

何嬌的事情才過去了幾天?自首的話,警察肯定會懷疑這兩起事件有所牽連,如果一起調查,陸松那天在塔上和我是互為人證的,會讓他陷入危險吧?

萬一,只是說萬一,他為了我去自首呢?不行,我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

都是我的錯,我應該要贖罪的,但不是現在,現在我需要一個辦法……

我拿掉弟弟臉上一沓濕掉的紙巾,側著頭不敢看他的臉。我把紙扔進廁所,放水衝掉,回來才慢慢把眼睛挪到他的臉上。這是我見過的他最可怕的樣子,嘴巴微張,雙眼圓瞪,臉頰凹陷,和嘴唇幾乎是一樣的慘白顏色,我只能忍住悲痛,拚命向自己暗示,那根本不是我的弟弟,是另一個人。

我站在床邊,盯著那張臉看了幾眼,又忍不住趴在床上哭了一遍。如果懺悔是有用的,我願意懺悔一萬次。

我仍然在哭,但我知道,不能再哭了。時間已經不多,等到清晨有人醒來,一切就完了。

所有的邏輯是怎樣出現在我腦袋裡的,我並不清楚。我像解一道數學題一樣,知道我現在所有的條件,然後去運用它們。

第一件事,是怎樣把弟弟移出家裡。像電視劇里那樣分割屍體肯定是不現實的,我家在二樓,直接從門口把他背下樓梯去,我扛起弟弟試了一下重量,覺得自己也做不到。那麼只剩下窗戶了。

我推開窗戶望了望,外面一片漆黑,沒有一扇窗是亮的,小院里的人都已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