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書

他把新買的公文包夾在腋下,手中拎著一個黑色塑料袋。再次踏上這陰暗逼仄、沒有扶手的水泥樓道,再次敲開這貼著倒「福」字的防盜門,何天奈感覺自己不久前才來過這兒似的。

這也難怪,今年是2029年,但時間不知怎麼就像凝固住了一樣,沒有改變人們太多的生活。和自己年輕時新千年剛到來,那飛速變化的時代相比較,竟然顯得有些失真了。何天奈不知道其中複雜的社會原因,他也懶得去了解,他的目光,十幾年來都只聚焦在一件事情上。

胖胖的老男人開了門請他進去,客廳里除了電視機換了新的,似乎沒有什麼太大變化。17年了,沙發還是那張黑漆木沙發,漆皮多了很多磕碰的痕迹,飲水機還是那台飲水機,舊得發黃,餐桌還是那張蓋著一塊厚玻璃的餐桌,甚至連電視櫃旁,也還是那瓶紅得艷俗的塑料假花。乏力搖頭的電扇轉著,發出咔咔的聲響,一切都顯出一副老態,甚至比屋主人還老。他想,如果再配上一首百聽不厭的《喀秋莎》,那還真能勾起自己的懷舊感情,這個家裡的一切,好像仍然活在2012年,那個名叫張柯的少年失蹤的早春,雖然現在明明已是夏天。

「十幾年啦,你這裡一直都沒怎麼變啊。」何天奈說。

「是啊,我們年輕的時候,國家經濟一片欣欣向榮,世界上各種科技也翻花樣地出現,總覺得往後人們的日子就大不一樣了。哪知道這麼久過去了,回過頭一看,也說不上有太大的變化啊。」感慨之後,胖男人想起待客的禮節來,「何警官,我去給您泡杯茶。」

提前通知了自己要來,但家裡只有男人。他想,孩子應該是在學校上課,女人肯定還在菜市場忙。

「不用客氣,天這麼熱,就不喝茶了。」

「茶還是要喝的,茶還是要喝的……」胖胖的禿頂男人提著電熱水壺去廚房接水,「要不我們去房裡坐,開會兒空調。」

「不用不用,有電扇就挺好。」

何天奈歇了會兒,接過胖男人手上遞過來的茶杯:「張雨書上學去了吧?一切都還好嗎?在濕地公園遇到這樣的事情,我知道你們很心痛。」

「還好!還好!托警察同志的福!」

他把黑色塑料袋放在沙發旁邊,把公文包放在沙發上,決定直截了當,奔向主題:「我這次來,主要是告知你們案情的進展,另外我還有一些私下的問題想請教。」

「好的,好的。」男人把茶水放在桌上,坐在一邊。

「現在嫌疑人的範圍,基本上算是有眉目了。我手下負責這個案子的兩個年輕小夥子對犯下這種惡行的人非常氣憤,所以很上心,想快點兒把嫌疑人抓捕歸案。這一周來,我們網警部門的同事通過嫌疑人在那個『少花』網站的ID(賬號)信息,找到了其他幾個和他有過來往的女孩子的聯繫方式。雖然她們都沒有見過這個人,但是提供了兩個有價值的信息:第一,他基本只約女孩在濕地公園或者三大橋以南的地方拍照,所以他應該就在那附近生活或者工作,而根據從雨書那裡問到的目擊者描述呢,他看起來像個大學生,那附近只有津水理工一所大學……」

「是……理工大學的學生?」面對這個說法,胖男人顯然有點兒激動,狠咬著牙說,「還有好多理工大的老師在我店裡買過肉,我都是認識的!真沒想到理工大學的學生里居然還有這樣的禽獸!」

何天奈坐了會兒,身上熱出了汗,他捏住自己T恤的衣領扯了扯:「第二,他以前雖然也會約女孩出來拍照,但是並沒有做出侵犯女性的舉動,所以這次有很大可能是符合小唐的判斷的,屬於激情犯罪,不是慣犯。根據這些情況,我們把偵查重點放在了市理工大學的學生身上。」

「不是早有預謀的,他幹嗎隨身帶著避孕套?」男人摸了摸自己頭頂禿了的地方。

「現在的年輕人,很多都隨身帶的,不像我們這樣保守,」何天奈說,「通過在學校走訪調查,我們找到了學生自發組織的攝影協會社團作為突破口,打聽到了四個學生,他們都喜歡攝影,而且有照相機,都拍過日式制服女孩,案發當天都沒有在學校上課……」何天奈掰著指頭數出了三個特徵,他才發現自己手背的皮膚原來已經這麼皺了,「然後通過網警那邊配合的進一步調查,我們發現其中一個學生,在某個社交網站上用過一個叫『yyhd77577』的ID,而這個『yyhd77577』,又正是『少花』網站那個約雨書去拍照的人的昵稱。」

「何警官,對不起,我不是很會上網,也不是很清楚你剛剛說的是什麼意思。請你直說,是不是犯人已經抓住了?」

「啊不,還沒有,在法院判決定罪之前,即使我們有充足的證據,也只能叫他犯罪嫌疑人,不能叫犯人。不過你放心,我們已經派人密切關注這個有重大嫌疑的大學生了,」何天奈說,「今天我來找你,是代表我自己和老張私下過來,問一下你的意思。我們掌握到的這個大學生家裡的背景,還有些特殊,如果你們這邊一心只想討回公道,將來遇到什麼壓力,我們自然頂住壓力也要把這案子往嚴里給辦下去……但是,考慮到現在雨書自己還不知情,走這一步也確實是一著險棋,鬧得不好,這件事甚至有可能被人捅到媒體上或者網路上,可能會對雨書的學習生活造成很大的壓力。如果你們不願意看到這樣的結果,有和對方走私了賠償的想法,也可以先告訴我們,我們就按低調的方式處理。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吧?」

「不能私了!」胖子父親捶著自己的心臟,恨恨地說,「何警官,你說這賠多少錢,可以補償我們為人父母的傷心啊?」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是……」

何天奈話沒有說完,男人突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撲通跪倒在他面前。

「何警官!請你們一定要讓那個畜生坐牢!我女兒受了這麼大委屈,我這個做父親的實在咽不下這口氣,算是我求您的!」

何天奈趕忙扶他起身:「好好好,就按你說的辦。我們也盡量不讓雨書被這件事影響到,好吧?畢竟,她還小。」

「有您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胖子的眼眶已經鮮紅,眼珠是那麼渾濁,他像一隻生了病的哈巴狗,不時用手背抹一下眼,但其實又沒有什麼眼淚流下來。

何天奈不再說話,他想給這位父親一點時間冷靜下來,只好坐在那裡拿起茶杯喝了幾口茶。天氣真熱,落地扇再怎麼拚命轉,也無法驅趕這個家裡油膩的氣味和悶熱的感受,他看著那扇緊閉的房門,想起來自己十幾年前進去過,只有那裡面裝了一台空調。

「雨書……現在是睡以前小鷺的房間嗎?」

「對,是睡她姐姐睡過的那間。張柯睡的那間,他來之前是做客房,現在還是做客房,有時候鄉下親戚過來,會在我們家過夜。」

他想起那天,張小鷺批評自己沒經過允許就進入她房間的事情來。

「重新把一個小孩子拉扯大,不容易吧?我女兒出事和張柯失蹤是同一年,其實那時候我也想過再要一個孩子,但想來想去還是放棄了,我覺得這太難了。」

「難啊,」胖子父親說,「一言難盡……」

「張大哥,我倒是很想打聽一下,你們當時是怎麼懷上雨書的?我記得那兩年國家計畫生育政策還很嚴,二胎政策後來在2016年才全面放開。那時候小鷺你們還帶著,按規定,應該是不準生二胎的吧?」

「我們……就是自己偷偷在家生的……後來求人托關係,給她上了戶口,她才有機會讀到書上到學……」

「聽我同事講,你們一開始是想生個男孩?為了給你們老張家傳宗接代?」

「對,想生男孩……」

何天奈又喝了幾口茶,很顯然,對方不太想聊這個話題。

「在自己家生,不去醫院……很危險吧?」

「還好,我和老婆在養豬場的時候,都做過母豬下崽的助產工作,也算是有經驗。當時想著,如果有危險情況,再馬上打電話送醫院。」

「可是……」

「何警官,這件事沒什麼好問的,都過去這麼多年了。我今天還有事要忙,如果您沒有別的事……」

「哦,我有別的事。」他很直接地打斷了對方,然後將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像是幹掉了一杯烈酒壯膽。

「我對小鷺當年離家出走的事情有些好奇,想了解得更清楚一些。」

「都過去這麼多年了……」

「不瞞你說,這件事對我很重要。現在,我和你一樣,都這麼大歲數了,但只要我閉上眼睛,還能看到我女兒嬌嬌的樣子。我這輩子啊,如果還有什麼心愿,就是知道她死去的真相了……根據我的一些推測,小鷺對這件事情多多少少是有些了解的,只是她之前並沒有告訴我,希望你能告訴我實話。」

「小鷺……」老父親輕輕喚了一聲女兒的名字,慢慢問,「你想聽什麼實話?」

「最直接的實話,就是告訴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