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亞方舟

他下了車,夜裡又下了雨。

雨點打在一對不到一米高,被風蝕得看不清鼻子眼睛的小小石獅子上,打在石獅子後面的石雕牌坊上,打濕了這條擠滿了霓虹彩燈和中英文招牌的名為「鳳池」的小巷。津水總是下雨,鳳池就總是濕身,它是這座城市的「酒吧一條街」,建築都是木樓青磚的仿古風格,半掩的門裡卻大多傳出英文歌聲,偶爾有獨身或者結伴的男男女女走過,有人打傘,有人用夾克擋雨,有人醉得東倒西歪。

直到鳳池的最深處,鑽進一間掛著「挪亞方舟Noah''s Ark」的白色發光招牌的酒吧,何天奈收好自己的黑色長柄傘,抖了抖水,立在門邊的傘簍里,走旋轉樓梯上到二層,找到角落一處無人的桌邊坐好,叫來服務員。

「今天也是『自由古巴』?」這個靦腆清爽、剃著短髮還戴著耳釘的男孩子大概不到20歲,據他推測,應該是這附近的大學生來兼職的,因為是這裡的常客,這孩子早已經熟悉了他的飲酒習慣。「自由古巴」是一種含糖量較高、酒精度較低的雞尾酒,他覺得喝了有助於放鬆思考問題,又不至於迷醉。

他只是稍微閉著眼點點頭,沒有張嘴說話,等服務員走後,從公文包里拿出一沓A4紙文件、一支黑色鋼筆。他對筆沒什麼講究,就是便利店裡七八塊一支的那種。筆用壞了可以丟掉再買新的,但有些事情,如今就只剩下悔恨了。

挪亞方舟是他隔三岔五就會來的地方,自從出去和男人約會的事情被抓了現行以後,他不喜歡回家了,面對妻子會感到尷尬,也不想老是待在單位,這樣會讓同事覺得自己在假裝敬業。挪亞方舟是津水極少數的同志酒吧之一,在圈子裡,大家一般用英文說「Gay吧 」,他不懂太多英文,但卻覺得「挪亞方舟」這個Gay吧的名字取得頗有意味。在《聖經》里,上帝即將毀滅世界,命令挪亞必須帶「公母成對」的動物上船,作為後世可以生存活命的物種。既然神規定同性戀不能上它的船,那我們就自己造船。同性戀要想在這個世道好好活,就必須和命運去犟,他覺得。

酒吧本身不算安靜,但這裡悶濕的空氣,混著一些古龍香水的氣味和男人們的汗味,可以讓他的身體感到鬆弛和安寧,就像重回曾經的寢室時光,擁擠、簡陋,卻開心自由,少有煩惱。有時,他在這裡待到半夜兩三點才回家睡覺,對妻子敷衍說在外面忙工作;有時乾脆懶得回去,天亮了直接去上班;也有時候,他會約上彼此看得過去的男人,去鳳池外邊的連鎖酒店或者家庭旅館開房,有一個絕對不能改變的條件是,錢可以他出,但必須用對方的身份證,因為自己可是個警察。

十幾年了,妻子對此的態度已經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他知道,並非因為別的,是因為她拿自己沒辦法。

這個「私人桌位」的檯燈是光線昏黃的復古鐘式燈,他從那沓A4紙中找出兩三張來,平鋪在桌子上,正準備開始一個個核對名字,卻又忽然匆忙用手把紙蓋住。

「先生,您的酒,『自由古巴』。」靦腆的耳釘男孩為他端來了酒,又匆匆下樓去。這間Gay吧平時很少客滿,大多數人都喜歡坐樓下。

他鬆開手,端起酒杯吸了一小口,開始放鬆心緒,微微眯著眼,盯著對面的空座椅發獃。慢慢地,有一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從旋轉樓梯上樓來,坐在他對面,蹺著二郎腿盯著自己看。兩人的眼神,對上了。

「你今天要喝酒嗎?」他問這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

「不用。」男人脫掉黑色外套,只穿白襯衣,冷靜擺頭。

他直截了當地問道:「你現在有什麼想法了嗎?」

「你先說說你的想法,」男人摸了摸自己的襯衣口袋找煙,「我再和你講我的想法。」

「這次春遊的學生和帶隊老師共計63人,除去嬌嬌還有62人,但依我判斷,兇手最多只可能在12人之中。」

「哦?」

何天奈把最左邊的一張紙遞到男人面前,這是一張分欄表格,左列是從0到7的序號,右邊寫的都是名字:「這是局裡同事給我的一份名單,記錄了案發當時,每個學生在塔中的位置。」

「嗯。」男人用夾著煙的手指拿起紙張,等何天奈為他做解釋說明。

「嬌嬌當時是從雲塔的正南邊摔下來的,表上的0層表示塔外,有7人,但是當時全都在靠近塔門的北邊,沒有人看見嬌嬌是從哪一層摔下來的。塔內第一層有18個人,第二層有11個人,第三層13個人,第四層5個人,第五層3人,第六層2人,第七層2人。雲塔這座七層六面的石磚佛塔每一面都開有石窗,但是因為建於明朝天啟年初,已經非常老舊了,後來遭遇洪水和人為破壞,經過了幾個朝代的翻修。現在,政府出於保護佛像文物免受日晒的原因,用木板封死了不少塔窗,每層僅留下兩三個窗口採光。下面人多的三層,窗都開在北邊,所以看不見南面的情況;上面人少的四層,雖然南邊都有窗開著,但是因為老師當時正在北邊塔門口用喇叭喊大家下樓吃午餐,所以他們在靠近北邊的窗口往下看,聽到嬌嬌尖叫一聲墜地才知道出事了。這就造成了,塔外的人和塔內每一層的人都說自己沒有看見嬌嬌從窗戶中掉下來。」

男人用手指敲了敲紙,評論道:「這些解釋合起來說得通,但如果真是意外墜樓,也太巧合了。為什麼偏偏是南邊?為什麼那邊塔外剛好沒人?甚至為什麼當時老師剛好在用喇叭喊話?」

「絕對不可能是意外!」何天奈咬牙切齒。

「所以你剛才說的12個人,是趙迪、周正鳴、孫堂軒、龔銘、宋梅律、劉曉微、歐陽宇章、趙妃、張小鷺、陸松、朱瓊、劉博,對吧?」男人問。

「沒錯,我一開始太執著於『罪犯是誰』這個問題,一點線索沒有,就總覺得無從下手,但是換個思路想怎樣去縮小範圍的話,還是能夠想到一些突破點的。在場的學生說,嬌嬌摔下來之後,身體就已經僵在那裡一動不動了,雖然沒有馬上流血,但沒有一個人看到她有任何生命跡象,屍檢結果是心肺和腹腔內臟破裂嚴重程度遠大於顱內損傷——但塔外的地面本來是長草的濕地,土壤鬆軟,沒鋪水泥,那天又有較厚的積雪,嬌嬌如果從三層大約9米以下的高度摔下來,又不是頭先著地的,應該都不至於當場死亡……」

講到這裡,他的眼又紅了,「所以我在想,兇手基本上只可能在四層以上的12個人之中,而且層數越高,可能性越大……」

「那你去教室見過那12個人了,有什麼新的想法?」

「我恨不得把他們都抓起來,一個個地審……」

「別講這些沒用的,我先抽支煙,你也冷靜冷靜。」男人搖頭表示失望,點燃了自己的煙。

挪亞方舟的二樓除了更為安靜之外,還可以抽煙,這是何天奈每次都會選擇坐在二樓的原因。他看著對面的男人點燃煙抽了一口,慢慢吐出煙霧,眼眶有點泛紅。

「我覺得,很可能是合夥作案……」何天奈冷靜下來,繼續說,「我去塔上檢查過,不管嬌嬌是從哪一層摔下來的,都有非常大的可能性會被同一層的人看見。如果是合夥作案,顯然是人越少的那層可能性越大,第四層的5個人嫌疑最小,第五層的3個人嫌疑也不是很大,第六層的張小鷺和陸松,還有第七層的朱瓊、劉博,這兩組人,嫌疑很大,我準備密切關注,尤其是朱瓊和劉博,那天我去教室的時候,他們眼神不對,好像非常害怕。」

「這個想法我不反對,」男人嘴裡猛吸了一口,煙頭的紅光亮了一下,又暗下去,灰白色的煙霧從他的鼻腔和口腔里慢慢冒出來,「但你還是要考慮一下更多的可能性。」

「怎麼說?」何天奈皺起了眉頭。

男人吐掉口中所有的煙,繼續說:「現在就說確定一定肯定是合夥作案,還太早了。」

男人用不夾煙的手拿起那張表格,敲了敲兩個樓層分欄之間的直線,說:「仔細想想,這張表和真實的塔,區別在哪兒?」

何天奈盯著他的指尖,搖搖頭:「沒看出什麼區別。」

「讀大學的時候,那個總喜歡拿著紙舉例子的幾何老師你還記得嗎?平面世界和現實世界的區別。如果寫了數字的格子是一層層的塔,你想想,這樣一張『人在塔層分布』的表格是不是過於理想化了?塔層與塔層之間,樓梯雖然不長,但絕對不會沒有『樓梯』這個中間狀態,這些直線裡頭,其實是肯定容得下人的。五六十個學生在下樓,就沒有一個人在樓梯上?這不合理,當時應該有人是在分欄線的位置,卻沒有說出來。」

「有道理……為什麼會這樣?」

「我覺得是你的同事們在調查的時候忽略掉了,他們當時的問法很可能是『那時候你在塔的第幾層』。」

「應該不會吧?」

「你剛剛說過,當時是老師在拿喇叭喊學生們下樓吃午飯,這時候學生們大概都是在陸續往下走的,對吧?」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