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馬燈

我坐在臨窗的位置,靠在他的肩膀上,盯著公交車外面的人看。

已近夜晚,城市的車燈、紅綠燈、霓虹招牌在曖昧的雨霧裡閃爍不停,街上嘈雜吵鬧的車聲人聲混在吧嗒吧嗒的雨滴里,車內反而顯得格外安靜。我們的身體,隨著公交車的開動輕輕搖晃。

我只戴了一隻耳機,另外一隻戴在他的耳朵上,白色的線插在我的手機上。

「這是誰的歌?」他問。

「彭坦的,」我說,「《走馬燈》。」

這是我第一次坐公交車時把頭靠在一個男孩子的肩膀上,歌里在唱:「當我望向遠方,忽隱忽現的光,這汪洋中的燈塔,這漆黑里的嚮往,除了憂傷,都很美,美得讓人醉……」

「你覺得這個人的聲音像誰嗎?」我問他。

「像誰?」他反問我。

我偷偷笑了笑,沒有告訴他答案。

今天是周六,父母回縣城老家收款去了,要明天下午才回來,所以我答應了陸松晚上一起出來玩。

「我不是說了會下雨,讓你記得帶傘嗎?」

下了公交車,陸松才發現我沒有帶傘。

「和你打一把。」我鑽進他的傘里,挽住他的胳膊。

司機關車門的時候,一些冰涼的雨水從公交車頂流下來,順著脖子偷偷溜進我的背,好像流進了我的心臟里,一切都敏感起來。

我們在打濕的石板人行道上慢慢走著,水打濕了我的鞋子,滲進了我的襪子,我的腳又冷又滑,但很開心。津水的人哪,都習慣了在突然而至的雨水裡生活,少年宮街往前走500米就是這座城市最繁華的中心,門店的種類卻和一中街很像。來這裡的年輕學生居多,每次開始下雨,店老闆們就要紛紛撐起遮雨棚,把當街的商品和展架搬入室內避雨。

夾在一家滷味店和單車店之間的是家書店,陸松忽然不走了。這家書店很破很小,門面外一塊木板上攤著流行雜誌和報刊,因為下雨,用透明的塑料布蓋著,旁邊的椅子上立了一塊用紅漆寫著「青峰書店」四個字的木板,勉強算是一塊招牌。店裡三面牆壁和中間的一個大書架上,都擺滿了書,還有一些書,則成堆地散落在書店的各個角落,電線吊著的白熾燈把昏黃的光線灑在書店裡,但角落仍然很暗。

「我送你一本書吧?」他突然說。

「我不大愛看書。」

「沒事,不一定要看,留個紀念。」

書店老闆是一個略微有些佝僂的老太婆,她從書店昏暗的角落裡走出來說:「已經準備關門了。」

「沒事,很快就好。」他執意要去。

「那我在門口等你,你去選一本給我吧。」

他把傘給我,傘柄還留著一絲他手掌的溫度,雨水輕輕敲打,順著傘的邊緣流下來,晶瑩透亮。

「好,等我一下。」

他鑽進這洋溢著暖黃色的小小書店,燈光把他打了啫喱水的頭髮都照得有點兒泛黃,和穿著校服的樣子比,他今天更酷了,穿了一件白色夾克,因為照顧我,左肩和三分之一的背都被雨水浸濕了。

他選中了一本白色封皮的書,問了老闆價錢,付款之後,遞到我手上。

封面上寫著書名和作者:《雨天的書》,周作人。

「謝謝。」我把雨傘還給他,拿著雨天的書。

一個看似不解風情的人,原來對我這麼浪漫,這讓我感到開心。我暗暗決定,今晚就要把它看完。

這個晚上,我們穿過少年宮街,他請我去商場吃了牛排,這是我第一次吃牛排,太過緊張以至於後來都不記得牛排的味道。我們看了一場名叫「狼的孩子雨和雪」的動畫電影,講一個名字叫「花」的女孩和狼人相戀,生下了兩個孩子小雨和小雪的故事。狼人問花,為什麼叫這樣一個名字?花給狼人解釋說,因為自己出生時,後院的大波斯菊剛好開花,那些花不是種的,而是野生的,非常漂亮,父親看到這樣的場景很開心,希望她長大以後,也能有像花一樣燦爛的笑容。這讓我想起了自己名字的來由。我叫張小鷺,出生在秋天,生下來的第二天傍晚,父母看見一隻白色的鳥從我們家旁邊的池塘里飛起,往更南的地方遷徙,他們覺得這隻白鳥起飛的樣子很優雅,就決定以此來為我取名。不過,他們當時對鳥是什麼種類產生了分歧,我爸爸硬要說是天鵝,我媽媽偏偏覺得那是白鷺,他們倆一直爭執不下,最後我奶奶說,哎喲,是天鵝又怎麼樣?難道叫張小鵝呀?於是我的名字,也就定下來了。

「你笑什麼?」

陸松小聲問我。我讓他把耳朵湊過來,把張小鵝的故事講給他聽,他也忍不住捂住嘴在座位上哧哧笑起來。

那場電影,我不太記得後面的情節是什麼了,大概是說那個狼人因為意外死去了,花給兩個孩子取名叫「雨」和「雪」,養育他們長大,讓他們最終融入人類社會的故事吧……

我記得很清楚的是,我們特地選了後排最角落的位置,陸松嘴裡的口香糖,是草本薄荷口味的。在黑暗中,他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收回了自己的舌頭。他想把手伸進我的裙子里,在他就要觸碰到的時候,我捏住了他的手。

「今天很開心,謝謝你送我的書,我會好好看的。」

臨走之前,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

「那天,何嬌爸爸在教室,好像用指甲在座位表上刻了些記號,下課之後,我去看了下,你……最好小心點。」

「我知道,沒關係的,」雨停了,陸松笑著向我揮手告別,「拜拜!」

天色已晚,走過一段淋濕後又慢慢變乾的街道,通過小巷回到小院,悄悄打開家門,客廳里關著燈,電視卻開著,音樂頻道放著無聊的交響樂演出,只有我房間里的燈亮著,未關緊的門縫,透出光來。

我和父母一起住,寄住在我家的,還有一個來自縣城老家的堂弟,他一般不會沒經過允許就進入我的房間。我忽然緊張起來,擔心會不會是爸媽突然回來了,發現我不在?我定了定神,輕輕推開房門。

「姐,今天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幸好你爸媽今天不在家,不然又要說你……」

堂弟張柯正坐在我床上,手背在腰後。

「你坐在我的床上幹什麼?」我感到自己的臉在慢慢下沉,心裡有點兒慌亂起來。

「嘿嘿,是這樣啊……我爸給我打錢買了個新手機,買回來我才發現不送存儲卡,坑爹玩意兒,關鍵是這手機沒卡還用不了……」

「啪!」我低頭看,手裡那本《雨天的書》已經掉落在了地板上。

我把手伸進口袋,胸口開始顫抖,好像突然之間有千噸巨石壓在了背上。

「我就來你房間找啊,看能不能找到一張存儲卡,你以前不是有個老MP3嗎?反正又不怎麼用了,裡面的卡我就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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