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開關

他聽見道士在念經,咿咿呀呀,咿咿呀呀。

葬禮是在殯儀館舉行的,守靈的親友們不可能什麼都不做,所以擺起了麻將桌。牆上掛著四個大電視,放著古裝連續劇,沒有人看。

下午下了雨,昔日的大學同窗派了寢室長過來,給他帶了兩萬多塊錢的慰問金,告訴他這都是當年在廣州一起讀書的同學們湊的。他緊緊抱住不遠千里從北京趕過來的寢室長,泣不成聲。

守靈已入夜,在昏暗靈堂里徘徊的親友們,仍有人在嘆息號哭:這麼聰明聽話的一個孩子,怎麼說沒就沒了,兩口子接下來該怎麼過?這樣的話,倒是已經激不起他內心一丁點兒的痛感了,他的五臟六腑,都被悲憤所佔據。

局裡領導聲稱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這話他自己清楚,不僅僅指辦案力度,還有對上頭多次要求儘快平息事件、維護學校穩定指示的溝通斡旋,真的是把能做的都已經做了。自己大學畢業回津水老家工作,後又被分配到警局,當刑警已有6年多,如果這件事發生在別人身上,自己是個局外人,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也就是這樣了。如果還查不出什麼結果,那也只能說是天意。

遺體整容師花了一些時間,女兒的身體和面貌被恢複成她生前的樣子,化了淡淡的妝,放在鮮花簇擁的冰棺里,讓大家來告別。這個孩子,何天奈心裏面是喜歡得不得了的,但是他確實不懂得要怎麼去和她交流,所以,都還沒有來得及向她展示自己的愛。多少年了,包括小孩的教育和撫養等家庭內部事務都是妻子在操辦,自己則承擔收入的壓力,他們更像是一種合夥關係。夫妻兩人談不上有多少感情,讀完大學回老家工作之後,他和同志約會被妻子捉了現行,兩人開始頻繁爭吵,起初也吵過要離婚或者分居,後來為了眼神無辜的女兒和雙方各自的面子也都沒再提了。在家庭這個問題上,妻子在年輕時就非常敏感,是非常好顏面的,聽不得人講閑話,對於「會被人看不起」這種事情特別在意。

嬌嬌沒了,她也塌了。她年輕時內向,無人傾訴,就養成了寫日記的習慣,一直保留著。嬌嬌走後幾天,她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了,她把自己這麼多年來用的那些日記本,一本本丟進火盆之中。

妻子總要在外人眼中維持一個顧家女人的形象,即使在家裡對何天奈恨到極點,有外人來時,卻總能收起冷漠和恨意,裝出一副非常自然的恩愛場面,因為她偽裝得太好,朋友親戚都把夫婦兩人當作模範來看。但她從來不在女兒面前掩飾憤怒和幽怨,她會對女兒說,我們這個家已經沒希望了,你爸爸是個不要臉的畜生,所以你要好好讀書,媽媽只能靠你了。這些話,他也都聽在心裡。

何天奈清楚,她勢必不懂得自己對女兒的感情,自己所有的悲痛在她面前,都是虛假的偽裝和無恥的詐騙。所以她不是自己情感的出口,但寢室長是。

何天奈在大學期間,和寢室長好過兩年多。儘管當時彼此都有遠在家鄉的戀人,但兩人性格很合得來,無論學習還是生活,有需要的時候相互照料,有困難的時候相互傾訴,室友們經常拿他們開曖昧的玩笑。後來他們畢業回老家分開了,還是經常有電話和書信聯繫,中間斷過好幾年,後來又在網上重逢,這次寢室長能來,真是太好了。

「報應啊……」他覺得自己能夠稍微控制住哭泣和喘氣了,他慢慢把寢室長拉到殯儀館牆角,擦著眼淚說,「這是我的報應……」

「天奈,你冷靜下來,聽我說!」寢室長結實的手拍著他的肩膀,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說,「我們都是有罪要贖的人,但這不是什麼報應,你要真是個男人,就一定要堅強起來,好好活著,給閨女和老婆一個交代!」

說完,寢室長的眼睛竟然也紅了起來。

「太不容易了……」他重重地拍打著何天奈的肩膀,「你這也太不容易了啊,以後得怎麼活啊……」

「啊……」

兩個大男人,抱著大哭了起來,一幫親友同事看見了,趕忙跑來把兩人拉開,節哀順變身體要緊一類沒有意義的話語,再次湧進他的耳朵,但他其實只想和寢室長多擁抱一會兒。

「滾出去!」忽然,一個女人嘶吼起來,何天奈抹乾眼淚望向殯儀館的大門,看見妻子在吼:「你們給我滾出去!你們還我的女兒!你們不負責任哪……」

聲音越來越弱,他認出了一臉凝重的中年男人,是女兒的班主任鄒老師,後面跟著的,面色有些難堪的微胖老頭是學校的趙校長,手上拿著一個黑色公文皮包。還有一個漂亮的年輕女人,他依稀記得好像是女兒班上的英語老師,只是不記得姓什麼了。

何天奈快步走過去,用雙臂緊緊捆住狂躁的妻子,聽鄒老師嘴裡不斷重複著「對不起」。鄒老師瘦削的臉上是擠出的兩滴眼淚,那個女老師也捂住嘴,哭了起來。

「是我沒看好孩子,是我的錯……」鄒老師懊悔不已,「我來給你們道歉來了……」

何天奈說:「鄒老師,你們今天過來,真的不太方便。」

他牢牢控制住妻子,妻子的指甲狠狠抓進他胳膊的肌肉里,掙扎。

「必須過來,必須過來……」老校長把手伸進公文包內,「何警官,學校領導和班上的幾位老師,合起來湊了一點心意,35000塊錢,希望你們能夠節哀順變。」

「啊啊啊啊!」妻子一邊掙扎,一邊發瘋一樣亂叫。

「不不不!趙校長,這個錢我們不能要!」何天奈拒絕。

「一定收下!一定收下!」他們把一沓錢放進妻子懷裡。妻子抱著那3萬多塊錢,坐在地上仰著頭失聲乾號,突然咆哮一聲,把那堆紙幣砸向門外,錢散了一地。親友們又幫著去把錢撿回來,讓她老家那邊過來的大姐先幫忙收著。

失去女兒,她就失去了這個家,但這個家,就是她的全部。

「你也別太傷心了,生死有命,我們還得繼續過日子。」何天奈實在看不下去了,安慰她。

她點點頭,伏在他身上,抱著他繼續哭。

他覺得,這一切都是她裝出來的,她現在肯定恨自己恨得要死。

「唉,可憐了一對苦命鴛鴦,這麼恩愛,女兒怎麼就……」有人議論著,大家也都被感染了,跟著哭起來。

何天奈只覺得心裡的苦痛更大了一些,這些話像刀子一樣,在自己臉上割。

「何警官,班上的同學們,也自發湊錢,給嬌嬌買了花圈、紙房子、紙錢和一些紙手機、紙玩具,希望嬌嬌走得安心。」年輕的女英語老師指了指殯儀館外的一輛麵包車,有兩個人正在卸下來她說的那些東西。雨還在下,積水順著屋檐流下來,她便沖著他們喊:「師傅,麻煩你們小心點,別打濕了!」

「謝謝同學們,等處理完嬌嬌的事,我一定親自去班上向大家道謝。」

「不用不用,孩子們有同窗之情,這是他們應該做的,您自己保重就好。」班主任接過話。

「不行,老師,等幾天一定要去的,」說這話的不是何天奈,而是他身邊站的另外一個男人,後者的普通話很標準,客氣和溫暾裡面卻充滿了不容否定的強勢,「天奈,你必須去。你在電話裡面說的那些,我認為很有道理,不管現在這個案子是怎麼定的,你還記得以前你說過最多的一句話是什麼嗎?你的字典里就沒有『放棄』兩個字!」

「這位是?」這人字正腔圓的銳氣讓校長有些慌亂。

「是我的大學室友,北京來的,」何天奈眼裡含著光,看著寢室長,「你說得對,我必須去。」

這哪裡是來道謝的。

鄒市貴當了17年語文老師,又當了11年班主任,和形形色色的家長打過交道。他們說「老師辛苦了」,來送點禮物慰問一下,意思是「要對我孩子好一點」;他們說「我的孩子不懂事,還請老師多多包涵」,意思是「我的孩子做了什麼錯事,不要太責怪他」;他們說「老師教學有方,把我家孩子教得不錯」,意思是「我家孩子可真聰明啊」……學校對大人來說像是一個奇怪的場域,只要是為了自己的孩子,每個人多多少少會懂得怎樣去說言不由衷的話,戴上名為「家長」的面具,偽裝起真實的自己。

和這些偽裝者交流,是一件非常考驗技巧的事情。比如學生太笨,你不能說笨,你得說:「你家孩子,腦袋其實非常聰明,就是還不夠努力呀。」拐彎抹角,迂迴前進,是成年人的遊戲。

鄒市貴眼前的這個警察,已經用不著偽裝什麼了,女兒死了,他現在已經喪失了家長的身份,卻仍然戴著面具。

何天奈站上講台,雙手撐在桌子上,嘴角的胡楂兒抽動了兩下,終於開口說話了,表情平靜得就像一位在台上講課的老師。這節課本來是鄒市貴的語文課,他答應給何天奈一刻鐘時間。

「同學們好,我是何嬌的爸爸,今天我過來,主要是給大家道謝的。謝謝大家一直以來,對我女兒何嬌的關心,也謝謝你們在她去世之後,為她做的事情,這是我今天過來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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