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說 從結束的地方開始

上杉彰彥

本文涉及謎底,未讀正文勿看!

進入虛擬環境中的人並未完全封閉,至少他們的思維是在虛擬系統之外形成的,自然帶著它的慣性。

——王晉康 《七重外殼》

一般來說,這種設置了開放式結局的推理小說是不該有所謂「解明真相」的尾聲部分的,但考慮到我作為當事人的身份,況且本書的故事內容並非虛構(甚至太半以事實為依據),就有必要作一個接近「蓋棺論定」(剛學會的中國成語,忍不住現學現賣)的檢討了。當然,原則上必須以解說的形式來呈現,因此按照慣例我還是得在此作出如下提醒:本文涉及謎底,未讀正文勿看!

對於手捧著這本《克萊因壺》的您來說,忽然見到「小說」中的人物現身說法,一定暗自驚呼:怎麼可能?騙人的吧?肯定是某人假扮的,要麼就是出版商故弄玄虛,或者是印刷錯誤……

咱們不妨分析一下:我想,上述反應完全是基於您對「小說是虛構的」這一常識而得出的「慣性」判斷。但您有沒有想過,某本小說其實是「假裝」成「虛構的」呢?即小說有時是「虛構的虛構」!——這並非不可能,不經常有關於某本書影射了某人某事件的討論嘛。只不過,所謂「影射」與我現在發聲有著兩大不同點:一是涉及「影射」的人或事件,都會「匿名」(用假名或近似事件);二是對「影射」的討論,一般是得不到「確然印證」的(當事人不會現身,因為既然是「影射」,多半與不光彩的黑幕有關)。

總之我想強調的是,不管您如何看待小說的「非虛構性」,您基於常識所產生的對我的判斷是錯誤的,這和我基於五感作出的判斷完全是被「Klein-1」手套所誤導的一樣。此外,我並沒有死,活生生站在您面前說話的我的真實存在,無須獲得您的認可(只要本書責編認可我,我能拿到應得的那筆稿費就行了——當然,我對責編居然能在條件很有限的狀況下猜出我的真實身份這一點,感到十分震驚,其衝擊程度毫不亞於「克萊因壺」帶給我的最初感受,關於這部分我會在本文的最後提到)。

言歸正傳。我叫上杉彰彥,這是本名。家中除了父母外,還有親哥哥和彥(不是《克萊因壺》一書中寫到的姐姐,事件發生時他還在T大 讀博、學有所成,現在已是M大教授,專攻日本中世史。

(像這樣在細節上的不同,在該書中還有好幾處)。在投稿參加K出版社舉辦的《書庫》雜誌創刊號「冒險遊戲書原作徵文比賽」的時候,用的是筆名「上杉夢野」。我自小就很喜歡夢野久作 的作品,因此筆名和投稿作《腦部症候群》都和他有關。

在《克萊因壺》一書所記載的事件發生之前,我對「虛擬實境」(VirtualReality)並沒有足夠的了解,而當我躺進浴缸,腦中閃回與伊普西隆公司結上「孽緣」的種種過往(「手記」從未存在,只是井上先生在行文結構方面的一種設計而已),並準備劃開手腕的時候,「虛擬實境」已成為我生命中最熟悉的一類東西,或者說就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正是基於對它的熟悉度,以及始終在腦海中回蕩的百瀨伸夫的警告,終於讓我如茅塞頓開般地做出了事後被證明完全正確的決定。想弄清身在壺內或壺外,不是「別無他法」。我從結束的地方開始,結果「重生」了。

所謂「結束的地方」,就是準備割腕的當下,要麼退出遊戲(我原本在代表虛擬的「壺內」,因角色死亡而在現實中「重生」),要麼終結生命(我原本就在代表現實的「壺外」,因自殺流血而在現實中「死亡」)。那麼作出判斷的依據在哪裡?即分清周遭是虛擬的還是現實的。

在我看來,現實無法證明,虛擬倒是有兩大明顯特點來進行印證:一個是共性的,虛擬是建立在現實基礎上的,亦即沒有現實存在的東西(哪怕這樣東西是「虛構的」,它也是必然存在的)作為參照,虛擬是無法完成的,比如這個遊戲不管是人物、舞台,還是劇情、對話,都是在我的作品《腦部症候群》基礎上形成的;另一個是個性的,只有「Klein-2」才有的,那就是百瀨的警告。

我們先來看「個性」的推斷。百瀨的警告最後一次在遊戲中出現是在梨紗突然失聯、玩家換成豐浦之後,那次我不僅想起發出警告的是誰,還在離開前詢問了他的下落。後來數次進入遊戲,都沒有提到「有警告」,甚至還特地點明「沒聽到警告」,再後來提及「警告」都是在記憶中而非遊戲中了。所以,推斷「那一次」是某個「分水嶺」應該沒有錯,這是基於如下認識:一、從技術層面講,「警告」是「Klein-2」很難解決的BUG,沒道理之前玩了那麼多次都無法清除卻在我對梨紗下落、百瀨去向產生疑問之後突然就沒有了;二、從語句內容講,「警告」提醒我「在無法控制前快逃」,沒再出現的另一個原因是我已經處在「無法控制」的狀況中,受控於「Klein-2」而喪失了相關能力,也就是說沒有提醒必要了。這樣的推斷,有沒有什麼不合理的地方呢?至少我沒看出來。我已經開始對伊普西隆公司產生了比較明顯的懷疑,對方也有所警覺。那麼可以說,在「那一次」之後,我帶著疑問重新進入遊戲中就再沒回到現實——我還在壺內!

再從「共性」來推斷。「虛擬實境」的核心技術是對現實的「完全重建」,而非僅憑無理無據之幻想就能打造,這是「常識」。也就是說,沒有藍本參照的假想物,是無法虛擬的;而一旦被虛擬了,則必有現實可循。我在以此為基準對過往的細節進行分析後發現,某個習慣性動作(如將鑰匙放在門框上)或偶然性行為(如關於耳環、名片的部分)是可以進行「數據修正」的,但某個新的人物角色(如七美、豐浦)或建築物(如電視台大樓)卻是無法「憑空虛擬」的,必定是基於現實存在的產物。那麼,我在「最後一次」進入遊戲並好像是gameover而退出遊戲後,被告知七美等人不存在、找不到電視台大樓等經歷,昭示著「實境」被「Klein-2」虛擬出來後再被否定的真相,這正說明準備自殺之時,我還在壺內!

我毅然決然地將刀片向手腕切去,流血的疼痛儘管很真實,卻彷彿不是發生在我身上,有股超然物外之感……

於是,我「活」了過來。

我還是很關心梨紗的下落,因此早早想好「生還後」必須表現出虛實不分的譫妄癥狀。

伊普西隆公司的人深信我瘋了,一邊說著「遊戲結束了」「你已經通關了」之類虛偽而空洞的安慰話,一邊用那輛土得掉渣、令人作嘔的專用車將我秘密送進了位於北海道阿寒湖畔的S療養院。在那裡,我見到了失了魂的梨紗。

半個月後,心焦的父母和哥哥在警方的幫助下找到了我,而梨紗的家人卻一直沒有出現。

之後的一年內,我繼續扮演著病人的角色。或許是深受K2「荼毒」的緣故,我的演技四平八穩,在虛、實兩界自由切換,沒有任何人產生過哪怕一絲疑惑。

冷冽的空氣,藍與靜的阿寒湖,對於需要沉下心來好好思索的我來說,真是理想之所。

對伊普西隆的調查和對整個事件的檢討從未止歇。當然,這都是在暗地裡進行。直到某日,我有了突破性進展。

1989年元旦,我與井上先生依約在二子玉川站前的J咖啡館見面(他似乎對這次會晤印象深刻,所以把站前廣場的「一草一木」也寫進了作品)。在我描述親身經歷的過程中,這位留著一頭蓬鬆及肩長發、戴著一副圓框近視眼鏡的大叔作家,始終面帶微笑、氣質優雅、不作一語,儼然就是「傾聽者」形象的代言人。

「不錯。是個很好的推理寫作素材。」這是他進入正題的第一句話。「但重點呢?您把我約出來,目的不可能如此單純吧?更何況,您一度是尋人啟事的主角,現在還是世人眼中的精神病患。」

「您也不單純吧,我通過K出版社的編輯留言給您,而內容就只有『伊普西隆』這個詞,您就同意與我面談——我之前還有點擔心您不會來呢——這麼說,不出我所料,您也簽了協議?」

「……」

「您的《九重凶間》(9の階段)賣了多少錢?」

「為什麼……」

「我都說了這麼多,您就不能出於禮貌回應一下我的坦誠?」

「我不能……」

「保密條款是吧?您畢竟是知名作家,需要顧及聲名、地位和朋友關係,對吧?」

「……」

「所以,《九重凶間》真的是您獨立執筆?德山先生完全不曾參與?難怪他今天沒和您一起來呢。」

「……」

「鑒於伊普西隆的遊戲實驗可能還在日本的某個角落進行著,其隱藏的威脅還在,那下面我要說的話,您就權當是一個瘋子的胡言亂語吧。我姑妄言之,您姑妄聽之。至於對這些內容如何處理,則是您的自由。反正我已打算帶著梨紗離開日本去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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