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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播放的電視劇也跟著煽風點火,除了劇名中就有「東京」二字,女主角還是一個能對意中人大方說「上床吧」的職場女性。她在運動用品公司勤奮工作,住在寬敞又時髦的公寓里,儘管最後沒和意中人修成正果,但她直到最後一刻都忠於自我。

你不認為自己有像她那樣的本事。你只是想在東京一個人生活,在東京的公司工作,和東京人相戀。

現實是殘酷的,你沒有去東京的方法。

陽子——

你在1991年升上高中三年級,那年泡沫經濟大崩盤成為歷史大事。

無限增生的泡沫殘酷無情地破滅消失,如同遇上秋後算賬。

然而,那個年代的人多半缺乏危機意識,許多人天真地以為「只是景氣稍微有點不好罷了,明年就會復甦」。

象徵泡沫經濟的迪斯科舞廳在同年開業,證明了他們的天真。主打一年四季都能滑雪的奢侈遊樂中心也接著跟進,宛如一場笑話。

鎮上的高三學生分成兩派,一派夢想著上東京打拚,一派想留在眷戀的故鄉,你完全是前者。

這裡不是我該待的地方。

曾幾何時,這個念頭佔據了你的腦海。

你在家裡擁有自己的房間,這個家卻不是你的避風港。父親鮮少回家,一個月你說不定還與他說不上一句話;母親眼中只有早已不在人世的兒子。你覺得自己彷彿寄人籬下,住在家裡只感到窒息。

學校教室里有你的座位,但也不是你的避風港。班上幾個很有人氣的小混混喜歡瞎起鬨,你卻不知道哪裡有趣。而且,你也懶得參加社團,沒有特別熱衷的活動,放學後總是和幾個跟你一樣樸素、不起眼的女生組成小團體,聚在教室角落喝著鋁箔包果汁,有一搭沒一搭地邊聊著「好累啊」「真累」「好想交男朋友」「我也是」「昨天的廣播節目啊……」邊吃飯,嗅不到絲毫青春熱血的氣息,那個環境同樣令你感到窒息。你覺得自己不屬於任何圈子。

當時錄像帶出租店和快時尚服飾店尚未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佔據鎮上的主要街道。你居住的小鎮三美市車站前只有小型商圈、農田和民房,在女高中生的眼裡,等於什麼都沒有。

自行車是你唯一的交通工具,家鄉就像狹小的金魚缸,不論去哪裡,你都無法擺脫這種窒息感。

所以,你嚮往東京。

雜誌和電視上的東京街頭攫住了你的目光。正如飛蟲的複眼無法抵抗捕蛾燈的誘惑,你一心只想飛去那耀眼的地方。

聽說原宿有走在流行最前端的綜合潮牌服飾店;聽說竹下通的徒步區每周都會舉行街頭演唱會;聽說某知名私立大學的男生常在澀谷中央街結伴出遊;聽說圓山町新蓋的Live house大到可容納一千人;聽說濱海區的迪斯科舞廳一家接著一家開,每天晚上都有冶艷的姐姐們去那裡跳舞。

只要去了東京……

待在這裡沒用。只要去了東京,或許就能找到我的容身之處。

雖然沒有任何根據,但你是這麼認為的。

同年播放的電視劇也跟著煽風點火,除了劇名中就有「東京」二字,女主角還是一個能對意中人大方說「上床吧」的職場女性。她在運動用品公司勤奮工作,住在寬敞又時髦的公寓里,儘管最後沒和意中人修成正果,但她直到最後一刻都忠於自我。

你不認為自己有像她那樣的本事。你只是想在東京一個人生活,在東京的公司工作,和東京人相戀。

現實是殘酷的,你沒有去東京的方法。

電視上,藝人們談起出道經歷時總是說:「我十八歲就離開家鄉來東京打拚了……」但你不曾認真打過工,連租屋方法都一知半解,認為自己很難如法炮製。

如果能考上東京的大學就好辦了,但那也是痴心妄想。

你的高中成績不好不壞,全國模擬考的分數剛好落在中間。你很平庸,不像小純那麼優秀,鄉下姑娘想靠普通的成績上大學是有困難的。

在那個年代,女性念大學的比例不到百分之二十,雖說和你母親那個時代相比已經進步很多了,但大學學歷仍未普及化,對你來說尤其困難。你出生於戰後第二撥嬰兒潮的高峰期,同齡人多,競爭激烈,身邊能念大學的女孩都是讀縣立升學高中的「天才」。

平凡如你,最後還是去念了當地的兩年制短期大學。

你利用高中畢業典禮到大學開學前的短暫春假,拿出存了許久且無處可花的零用錢,去東京玩了一天。

從你父親參與開發的Q市總站搭特快車到東京要花上三個半小時。遠歸遠,只要有心,當天還是能回來的。

這對只在畢業旅行時去過外縣市的你而言,是一場大冒險。你獨自走到專用售票窗口,買了特快車的對號座位票,心情格外興奮。

至於目的地,你決定就是新宿了。此外,你也想去看看當時才剛遷址、仍是日本最高摩天大樓的東京都廳。坦白說,你本來想去東京鐵塔,但研究了老半天地鐵路線圖,還是不知道該在哪一站下車、該怎麼去,所以改去東京都廳了。

只要搭乘特快車到埼玉縣的大宮站下車,就能換乘E電 (當時的車站告示牌寫的還不是「JR」,而是「E電」)前往新宿。

還記得你因為車站和車廂內的洶湧人潮吃了一驚,心想家鄉的車站即使在晨間通勤時段也不曾如此擁擠。

來到新宿,你發現這裡更加紛雜擁擠,喧囂異常。你以為自己剛好碰上了什麼特別活動,但事實證明並非如此。

從新宿車站站內到站前廣場,放眼所及儘是人山人海,大家熙來攘往,腳步匆忙地交錯而過。人聲、商家播放的音樂和好幾種叫賣聲交叉堆疊,如同瀑布般沖刷而來。在此之前,你從來不曾置身於這樣的空間。

緊接著令你感到訝異的,是撲鼻的惡臭。你剛一走出車站,一股惡臭就迎面撲來。傳來臭氣的是人,是車,抑或是城市本身?總之,東京意外的臭。

你單手拿著從鎮上書店買來的口袋型地圖,穿梭在人潮與臭氣中,走過新宿街頭。你在車站東邊出口外找到了知名午間綜藝節目所屬的電視台大樓;大馬路對面有座寫著「歌舞伎町一番街」的搶眼拱門,裡面散發出獨特的淫靡空氣。

你走到新宿三丁目,經過南側出口,來到西側出口的大樓街區。你繞著車站走了一圈,中途數度停下腳步,抬頭望著電視廣告上常出現的相機店、日本初次引進印度咖喱的餐廳、只聽過名字的大型書店和雜貨店,一邊在內心感嘆「啊……就是這裡」。

閑晃之餘,肚子餓了起來,你想找東西吃。附近有好幾家裝潢時髦、食物看起來很美味的餐廳,但膽小的你走不進去。結果,你選擇了Q市總站也有的漢堡店,吃了早就吃過的漢堡和薯條。

解決午餐後,你走進西新宿的商業區,繼續朝著都廳邁進。完全用人工產物構築而成的冰冷街景,讓你覺得自己彷彿闖入了科幻電影的場景中。

大概是在東側繞了一大圈的關係,走到都廳時,你的腳已經酸到快走不動了。新宿的每一幢大樓都有著你沒見過的高度,因此,當你親眼看見日本當時最高的摩天大樓時,新鮮的感覺早已麻木,只剩下「啊……果然很高」的感想。

難得來一趟,你決定去可免費參觀的瞭望台一探究竟。電梯前排著長長的隊伍,你排了一個小時才入場,此時你的兩條腿已經酸得像木棍了。

上升到四十五樓所見到的景色,第三次震撼了你。

從空中向下望,東京街道無限延展,山巒在遙遠的天邊若隱若現,廣闊的視野中望不見農田和森林——不,說不定有,只是看不見而已。大樓和公寓組成的市街無止境地蔓延而去,你不曾看過這種風景,內心揣想:原來東京有這麼大?

離開瞭望台時,已經到了非回家不可的時間。

你從商業區的地下通道走回新宿車站,在那裡,你撞見了當天最後一個同時也最令你驚愕的景象。

當時,新宿西側出口的地下通道還是遊民街,充滿了瓦楞紙箱與塑料墊,是不同於地面上的新宿的「另一個新宿」。

你的家鄉也有流浪漢,他們會在河邊用紙箱蓋屋子,只是規模沒有這麼龐大。

紙箱蓋的家沿著地下通道的牆邊密密麻麻地排在一起,一群面色黑中帶紅的男人摩肩接踵,當中不乏幾名女子和年輕人。有人邊抓癢邊專心翻看破爛雜誌;有人彈著小小的尤克里里,哼唱著走調的歌曲;還有四個人輪著抽一根煙屁股。其中幾間紙箱屋上有色彩迷幻的塗鴉,裡面又串聯著好幾間紙屋,看起來就像一幅巨大的畫。西裝革履的行人個個面不改色地通過那裡。

東京並不像你所想像的,是那麼時髦、簡約的都市。這裡的確存在著摩登洗鍊的事物,但也同樣骯髒、混亂。過度開發加工的街景非但不整潔,還塞滿了人與物,發出雜訊和惡臭。

不過,有朝一日我還是想去東京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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