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次郎

我第一次仔仔細細看老爸的臉,是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說出來或許沒人信,但我真的沒有在那天以前和老爸說話的記憶。不僅如此,連他是什麼模樣都不清楚。

第一次見到的老爸模樣,印象深刻,至今還留在腦海中。

那個傍晚,他一進家門就大喊:「拿酒來!」母親回了他一句,他立刻掀翻飯桌。完全是漫畫中的爛醉流氓模樣,那是我對老爸的最初記憶。

在那以前,對我來說,老爸像個原形不明的怪物。像人們傳言里,藏在洞窟湖底,有人接近便會現身,但從來沒人見過的怪物。因此,當我看見他掀桌時,就有種「怪物終於現出原形」的感覺。

當然,在上小學以前,我也知道老爸叫菊次郎,是油漆匠。但不知為什麼,就是沒有正面相對過。現在想起來,大概是疼愛我的母親和祖母,刻意不讓我看到幾乎每晚爛醉發酒瘋的他。

一到晚上,母親和祖母必定要我早早睡覺,我雖然不想睡,但聽到「快去睡」,也只能無奈地走進隔壁房間,鑽進被窩。不久,聽到老爸回來的動靜。

不一會兒,就傳來打人的聲音和母親的哭聲,然後是祖母不停勸阻:「住手!你幹什麼!」最後是老爸的怒吼:「啰唆!老太婆……」這種情況始終不斷。

我們家有母親、祖母、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這麼多人擠在只有三個房間的小屋子裡。但不管老爸怎麼發酒瘋,只要大哥一回家,他立刻縮進後面的房間。我想是因為大哥很有出息、腦筋好,老爸在他面前抬不起頭來的關係。

我曾經帶一隻狗回到那個狹小的屋子,引起家裡大驚小怪。那是一隻雜種狗,附近煎餅店的老闆娘說:「可以的話,帶回去養吧。」母親起初強烈反對:「你爸一定會生氣,還是扔了吧!」怎麼也不肯點頭。因為老爸很討厭動物,留在家裡絕對沒有好下場。

沒辦法,我只好帶到附近的野地丟棄,可是沒多久,那隻狗自己跑回我們家門口。我好喜歡那隻狗,想養得不得了,但母親還是無情地吩咐:「丟到更遠的地方去!」

左思右想,我想到一個好方法。我先帶狗到比較遠的地方,隔了一段時間,又帶它一起回家。

「媽,這隻狗好聰明,我迷路了,跟在它後面才回了家。」

母親聽了笑著說:「真是好狗,養了也好。」

現在想起來,那或許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耍心機。

我們把狗養在玄關旁邊。果然,老爸很討厭它。

於是,從那天晚上開始,它都會讓我們知道老爸回來了。

算算時間差不多了,全家人立刻做好心理準備。不久,「嗚」一聲狗叫。是醉醺醺的老爸踹了它一腳。母親立刻說:「你們快點去睡,他又喝酒了。」把小孩都趕到隔壁房間。簡直像空襲警報。

那種情形持續了一個月。有天晚上,那隻狗不再哀叫,換成了「汪!汪!汪!」的厲聲嘶吼,接著聽到老爸的慘叫:「幹什麼!畜牲!」

原來狗發狠咬住了老爸的腳。

老爸大怒:「饒不了會咬主人的狗,宰了它!」

母親說:「殺生會遭天譴!」

老爸這才住嘴,拖著腳進屋,一路喊「痛死了」。那模樣真的很蠢。我和姐姐躲在棉被裡假裝睡覺,拚命忍住笑聲。

我生平第一次知道,平常愛擺架子的傢伙,一旦失態、出醜,特別好笑,那是鬧笑話的基礎。從當時全家人鴉雀無聲到放聲大笑之間,有如世界停止的氣氛,那種感覺,無疑是我搞笑的原點。

那次騷動後,狗一看到老爸就躲起來。它肯定也在反省自己乾的好事。

提到狗,記得母親給老爸取過一個綽號「艾斯」。老爸喜歡理髮,即使頭髮還不長,也要去理個髮。當時理一次髮的費用和一碗拉麵同樣是三十日元。每次理髮,他一定抹髮油,然後頂著油光光的腦袋回家。

當他接近家門時,母親就對我們說:「艾斯老大回來啰。」

艾斯是我們後面鄰居家養的狗,毛色漆黑有光澤,總是渾身油亮亮的。

那種黑色光澤就和剛從理髮店回來的老爸頭頂一模一樣。

「弄個艾斯一樣的腦袋,也不會了不起的。」

母親在老爸背後一直用那個名字叫他。

有一次,老爸滿臉是血地從理髮店回來。

那時候理髮便宜,店裡總是擠滿客人。老爸常去的那家只有老闆和夥計兩個人,從早忙到傍晚,累得手腳有點不聽使喚。那天,老爸去時正好碰上。

「痛死我了!」老爸捂著臉回家,臉頰和下巴黏著幾條血絲,成了紅色條紋模樣。母親驚問:「怎麼了?」他苦著臉說:「理髮店那傢伙幫我刮臉時打瞌睡,結果就這樣了。」

「為什麼不當場說他?」

「不好意思嘛,我一喊痛,他嚇一跳,這才好好幫我刮,可是過沒多久,剃刀一滑——大概太累了。」他腆著西瓜皮模樣的臉,呻吟了好一陣子。

老爸沒喝酒的時候,是個膽小怯懦的人,我常看到他那樣。冬天時,我家附近,大伙兒常常聚在一起烤火取暖。就在屋宅之間的空地上,搜集枯草,燒起火堆,街坊自動靠攏過來,閑話家常,老爸也特別喜歡烤火。

有一天,老爸看到有人烤火,立刻飛奔回家,氣喘吁吁地跟母親要地瓜,然後抱著一堆地瓜跑回火堆旁。

他避開別人的視線,悄悄把地瓜埋進火堆,然後回家等著地瓜烤熟。這期間,他不停看鐘:「還沒烤好吧?」坐立不安。不久,「四十分鐘了,應該烤好了」,他站起來,帶著我回到火堆旁。

可是,任憑老爸在火堆中翻找半天,也沒看到期待中的烤地瓜。他把枯葉都翻了一遍,還是沒看到。他狐疑地打量四周,只見附近的農夫正一邊呼氣,一邊津津有味地啃著地瓜。

老爸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結果什麼也沒說,直接回家了。沒說「那是我的地瓜」。一會兒到家,卻又氣得直跺腳,「那個老傢伙,竟敢吃我的地瓜」。

即使對幼小的我而言,那也是件很丟臉的事。

老爸只參加過一次我小學的觀摩教學。

母親是典型的「教育型媽媽」,即使是「父兄日」,她也必定參加,可是那天正好碰上親友的葬禮,於是由老爸代她出席。

當母親說「不好意思,今天請你去趟學校」時,老爸堅決不肯。「不要,我不想去。」他拚命推託。對可能小學都沒畢業的中年大叔而言,學校想必是個難以應付的地方。

結果,他還是被母親說服。但是當天早上我出門時,他已經抱著一瓶清酒在喝。然後,借著酒勁來到教室。

身穿印著「北野」兩個大字的工作短褂、腳踩膠底短布襪的他,腳步踉蹌地走進教室,四周立刻升起一股異樣的氣氛,就像Luck 7 的短劇似的。而且,酒氣衝天。

當老師說「知道這題答案的人請舉手」,幾乎同時,我聽到背後老爸的怒吼:「快點舉手,你這傢伙!」我心想「你這醉鬼還不快點回去」,又聽到他對旁邊的同學母親大吼:「怎麼?瞪什麼瞪,你這傢伙!」肯定是那位伯母露出了嫌惡的表情。

「打扮得這麼高貴,這不是你這種人來的地方。」無法充耳不聞的話語連珠炮似的蹦出來。老師終於忍不住:「你是什麼人?」

「什麼人?我是北野武的老爸,混蛋。」老爸威嚇說。老師只回答一句:「請你回去。」老爸瞪了老師幾秒鐘,狠狠撂下一句:「你這傢伙給我記住!」走出教室。留下我難為情地縮著身子,靜待下課鈴響。

這件事還沒完。母親聽我講述經過後,隔天帶了一盒點心到學校道歉。

當時的班主任老師藤崎剛從大學畢業,大概對為了我拚命鞠躬道歉的母親頗有好感,在那以後,常常來我們家玩。

母親也很高興,老師來時,一定留他吃飯,還和其他同學的母親一起到老師家洗衣打掃。她是那麼努力想讓我的成績好一點。

後來,藤崎老師在我們家吃完飯後,有時喝點酒,醉了就直接睡下。母親不但沒有嫌惡,反而體貼地幫他蓋毛毯,令老爸非常不爽。有天晚上,老師回去後,老爸突然暴跳如雷。

「趁我不在時把那傢伙弄到家裡,你們搞上了是吧?」

母親一臉不耐煩,不屑解釋,這更讓老爸火上加油,鐵青著臉繼續怒吼:「想養小白臉啊!」

那時候我還不懂「小白臉」和「搞上」的意思,完全不理解老爸在氣什麼。只知道他在說藤崎老師的壞話。

後來上了高中,突然想起這事。原來老爸當時是懷疑母親和老師的關係,我還真是夠蠢的。

總之,老爸比別人加倍害羞又膽小,如果不喝酒,想說的話根本不敢開口。可是一旦發飆,就無法對付。他是那樣的人。在我生長的東京舊市區,那種類型的男人很多。

母親這樣說老爸:「從第一次見面時就討厭他,連吸入他呼出的氣都討厭。」但跟他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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