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紀

「媽說你不孝呢!」

在輕井澤經營家庭旅館的姐姐打電話來。好像在輕井澤醫院養病的母親,因為我遲遲沒去探望而生氣。病名是骨質疏鬆症,因為缺鈣,骨頭脆弱。

回想以前的生活,她的飲食一向清淡,果然造成鈣的攝取不足。我不免有些感傷。那就去醫院露個臉,讓她高興一下吧。於是選定了早春的某一天,空出行程,走一趟輕井澤。

慎重起見,我提前一天打電話到醫院。

「我是北野佐紀的兒子,請問我母親的情況怎麼樣?」

「請稍候。」

我以為會是醫生來接電話,有點緊張,冷不防傳來母親的聲音。

「你不來也沒關係啦。」

不來也沒關係?不可能吧。

「你身體不是不好嗎?」

「電話上說說就行啦。不過,你真的要來?什麼時候?」

瞧瞧,這不挺期待的嘛。

「明天,十點從上野出發。」

「既然要來,那就幫我辦點事情。記下來,護士就有二十個哩。」

「什麼?」

「二十個人哪,這醫院。她們好像都到高崎的高島屋買東西,你就幫我買二十張高島屋的一萬日元的購物券。另外,負責我的醫生有三個,送的和護士一樣不好看,就三張十萬日元的購物券吧。還有,我的零用錢三十萬,你姐的二十萬……」

「等等!」

「這點事都辦不到啊,混蛋!」

電話掛斷。母親即使住院了,脾氣還是一點也沒變。

我當然沒時間去買高島屋的購物券。在發車的廣播聲中,我匆匆跳上了淺間9號列車。

平日的特快綠色車裡,都是西裝革履的上班族。總覺得自己不能以一副清醒的面孔去探病,我不由得跟車上的售貨小姐要了一罐啤酒。車廂中沒有一大早就喝酒的人。

電車幾乎要擦著人家的屋檐似的,駛過從上野到鶯谷、王子一帶的雜亂街區。我生長的足立區梅島附近,也是這個樣子。不過東京依舊留有幾許令人懷念的風景,還是值得欣慰。於是,我想起了小時候難得坐電車時的往事。

小學六年級生日那天,母親要去買東西,突然叫住我:「小武,快去穿衣服!」

那是除了遠足以外,我第一次坐電車,而且還是要去買東西,這令我興奮不已。一路上,我盤算著是買棒球手套好呢,還是電動火車好呢。最後,我們在神田站下了車,我被帶進一家大書店。才剛嘟囔一句「買書啊」,後腦勺立刻挨了一巴掌。

如果是世界名著全集,也就罷了。當母親買下算術以及什麼什麼的總共十本「自由自在」系列兒童用參考書時,我頭都昏了。哪有什麼自由自在?

明明是不自由不自在的日子嘛。直到現在,一聽到收音機或哪裡唱什麼「飛馬標誌參考書」,我心情就無端灰暗起來。

那天晚上,一回到家,母親立刻要我翻開「自由自在」。稍微偷懶就一巴掌打過來,或者用掃把柄戳我,逼我讀書。

當時的父母,多多少少都有那種心理。我母親也一樣,把一切,包括自己剩餘的人生,通通賭在孩子的將來上,相信一定會有所回報。

母親自認出身和某個男爵世家有關係,一向和做油漆匠的醉鬼老公格格不入,好像這裡不是她應該在的地方。

她似乎想借著培養孩子出人頭地以拯救自己。她的計畫也確實收到了一定的成果,至少,在我哥哥們身上……

我的童年正逢經濟高速發展初期。考上理工大學,讀機械系或工程系,學得一門技術,進入國際知名企業任職,才是正道。

當然,我也和其他兄弟一樣,必須傾注全力邁向那條路。

不過那時候也是大哥和姐姐找到工作,家庭經濟負擔稍微輕鬆的時期。全家只有我,幸運地躲過了貧窮時代。

常言道「家貧出孝子」,身為孝子們的弟弟、家中老幺,我卻完全沒有為家裡打拚,要出人頭地的想法,總是按捺不住想玩的心。

小學時,母親是如何逼我讀書,而我又是如何不肯讀書、老想著打棒球,一直是我最深的記憶,也是我們母子之間的較量。

鄰居大嬸看我那麼愛打棒球卻沒有手套,覺得我可憐,於是在我生日時偷偷幫我買了棒球手套。但母親根本就不准我打棒球,就連擁有手套也會惹她生氣。

我家只有兩個房間加一個廚房,一個房間四疊半,另一個房間六疊 。根本沒有「自己的房間」這類時髦玩意,沒處藏手套。不過走廊盡頭,有個勉強算是院子的地方,種著一棵低矮的銀杏樹。於是我把手套包在塑料袋裡,偷偷埋在銀杏樹下,假裝沒事的樣子。

每逢打棒球時才挖出來。有一天,當我挖開泥土時,手套不見了,只見塑料袋裡裝著一堆參考書……

母親認為我迷戀棒球,是因為時間太多,便又安排我去英語和書法補習班。足立區附近極少有英語補習班,於是我去了三站地之外的北千住補習。

我騎自行車往返,假裝乖乖去上課,其實都跑到附近的朋友家或公園,玩到時間差不多時再回家。

有一次,一回到家,老媽迎面就說:「Hello, how are you?」我一時不知該怎麼辦,默不作聲,結果挨了一頓好打。

「你沒去上課吧?!要說『I am fine』,混蛋!」

這真叫人不寒而慄。她怎麼知道那些英語的?

不會是和美國大兵交往了吧?我的補習費可能是美國人出的?太令人不安了。

其實她是為了我,硬學會了那幾句。

她還要我去學書法。我照樣逃學,時間多半花在打棒球上。偶爾感到內疚時,就在公園的長椅上,拿出硯台和毛筆,大筆揮灑自己的名字。

她突然要看我書法練得如何,我就拿出在公園裡寫的給她。她一看便勃然大怒:「書法老師一定會用紅筆好好批改的,你這胡亂塗鴉的髒字,就是想假裝去上過課也沒用。」

我聽了以後,拿出僅有的一點零用錢,到文具店買了瓶紅墨水。接下來,自己先寫好字,再模仿老師的筆觸批改,等著母親再檢查。

「小武,習字拿來我看看!」

正中下懷,我立刻興奮地拿給她看。可是批改的紅字實在寫得太爛,又被拆穿了。

她大概是煩透了,這回倒沒有生氣,只說:「那麼不想去的話,就別去了。」現在回想起來,其實那些在學習上和老媽的較勁,我也樂在其中。

與其說老媽是熱衷教子的母親,我倒覺得她更像熱心助人的歐巴桑。

我小學時,有位班主任藤崎,是鳥取縣人,短期大學畢業後就到我們學校任教。到他租住的地方打掃、洗衣、做飯,是我母親的家常便飯。當然都是為了孩子。

我爸(菊次郎)因此很不高興。

「你什麼都不幫我做,卻跑去幫小武的老師洗衣服,什麼意思?可惡!」

「因為你是個完全不懂教育的蠢蛋!」

母親竟然這樣回答,兩人於是大吵。

的確,老爸很難受,在我們家,他完全沒有分量。我很清楚他每天喝醉酒回家的原因。

話說我和母親的戰爭,並沒有因為習字這事而結束,還一直持續到初中、高中和大學。

仔細想來,我的人生似乎就是和母親的抗爭。

後來,我考上明治大學工學院。對母親來說,這是個小小的勝利。不過,我卻以退學這個最壞的結果,來結束母子倆在讀書領域的較量。

關於這件事,我只有抱歉。我的行為等於上了擂台卻放棄比賽。但是,我們母子的較量,並非只限於讀書這個領域。

母親還有更大的目標,簡言之:要我出人頭地,至少和哥哥姐姐一樣。這也是這場戰爭的主要矛盾點。

因此,對於總算考上大學的兒子,母親的干涉並未停止。另一方面,我認為考上大學是憑自己的實力,毫無感謝母親的心情,反而有點厭煩她,沒辦法。

不僅如此,我甚至認為,母親可能會是毀掉我人生的、我最親的人。

我開始打工,自信可以賺到房租和零用錢,於是決定搬出來住。那是大學二年級的春天。

趁著母親外出在附近工作的時候,我開著向傢具店朋友借來的貨車,把行李搬出來。真不湊巧,只見母親拐過前面的街角,迎面而來。

「小武,你幹什麼?」

「我要搬出去。」

我別過臉去。聽見雷鳴般的怒吼:

「想走就走,都讀大學了,又不是小孩子。絕對別給我回來,從今天起,我不是你媽,你不是我兒子!」

儘管如此,她還是一直站在門外,茫然地看著貨車消失在荒川對面。我心裡也難過,可是我堅信,不這樣做,我就無法自立。

那是朋友介紹的房子。房東是位老爺爺,已經退休,在自家土地上蓋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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