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3

出院後,我平安回到了家。自從去了羽田老師的公寓,我已經七天沒回過家了。雖然只離開了短短七天,我卻感到無比懷念。

我在起居室里伸直雙腿,第一時間在電視前佔領了陣地。腳上還纏著厚厚的繃帶,醫生說至少還要兩周才能拆掉,在那之前我必須靠拐杖走路。

青從那天晚上起就消失了。或者說,他原本就不曾存在。我心不在焉地看著電視里播放的動畫片,心裡想著他。

青不存在,他只是幻覺,是我幻想出來的幻象。和青交談的時候,我其實是在對自己說話。

我想起了那天晚上發生在山裡的事……

因我心血來潮的憐憫而得救的羽田老師,訝異地望著環顧四周的我。

「青!」我大喊著,可四周一片漆黑,只有自動售貨機發出白光。

青或許在遠處的樹蔭里,我想去找他。可與此同時,我又有一種莫名堅定的念頭:青再也不會出現了。我為此而心安,又感到有些遺憾。青是很殘忍,卻處處為我著想。

我忍著腳上的劇痛呼喚著青,在老師和自動售貨機周圍尋找他。斜坡上、停車場的陰暗處,也都不見他的蹤影。我光著腳踩在凹凸不平的潮濕地面上,呼喊著他的名字。

就在這時,我發現我的心理發生了奇妙的變化。我不再像以前那樣害怕黑暗和疼痛了。也許只是因為我的感覺麻痹了,又或許是我變得堅強了。在抱著赴死的決心從斜坡上滾落下來時,我是不是其實已經死去,然後重生成另一個人了呢?

我停下腳步,抬頭仰望黑夜中寂靜的山巒,終於明白過來。在此之前,作為青被分離出去的那部分,又回到了我的身體里。

「老師,我去叫救護車……」我走近羽田老師。

老師恐怕全身都骨折了,痛苦不堪地呻吟著,只能把頭轉向我。他原本因哭泣而扭曲的臉突然像失去了全部力氣。他望著我,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我會編個故事告訴大家。」我說,老師到山裡來找我,結果從斜坡上滾了下來,動不了了,「被人問起時我就這樣回答,可以嗎?」還是說,誠實地把老師的所作所為告訴大家更好呢?我這樣自言自語著,老師慌忙搖了搖頭,表示同意我編造謊言。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念頭。或許是因為可憐老師,又或許是為了不暴露我企圖殺死他而做出的種種行為。

我把老師留在那裡,一個人向山下走去。四周雖然昏暗,我卻隱隱約約知道該怎麼走。向下看就能望見寬敞的停車場和明亮的街道。

突然,我回頭看向老師,問道:「為什麼你總是只訓斥我一個人?」

老師不知所措地望著我,沉默了一會兒,才艱難地開口說道:「訓斥誰都可以……」

「但你怎麼能做這種事呢?」

老師咬緊牙關,聲音顫抖著。「因為,我很害怕……」

我把老師留在原地,踏上了通往山下的黑暗道路。

電視畫面被切換成了時下熱門的綜藝節目。我回頭一看,只見姐姐拿著遙控器,臉上露出非看這個節目不可的堅定神情。「你去學習,該我看電視了!」

「我好久沒在家了……」我小聲抗議道,但姐姐充耳不聞,我只好放棄看動畫片了。

正在準備晚餐的媽媽看著我的腳,感慨地說道:「對了,正雄,你可是第二次住院了喲。」

第一次住院,是我很小的時候遭遇交通事故的那一次。

「那時候你傷得很重,注射了許多名字用片假名 寫成的葯,很長一段時間裡全身都變成了青色。」媽媽隨口輕聲說道。

「全身都變成了青色……」

我的腦海中浮現出青的身影。

我讓媽媽給我詳細講講當時的事。她說,我被送到醫院時,臉上受了很重的傷,嘴角一直裂到了臉頰,做了整形手術後才恢複原樣。之所以會這樣,似乎是因為發生事故的瞬間,飛濺的金屬碎片劃傷了我的臉,鼻子和一隻耳朵都被削去了一半。

我感到很不可思議。這些事我是第一次聽說。

媽媽所描述的我的模樣和青有相似之處。可是,僅憑這些,也不能斷定兩者之間有關聯。

青到底是誰?

他就像是我的守護者,又像是我內心陰暗面的化身。我無法準確地說明,但如果「受害者」指代的是某種生物,那青一定就是這樣的生物。

我曾經在書里讀到過這樣的內容:兒時受到虐待、承受過極大痛苦的人,會創造出其他人格來代替自己受苦,也就是所謂的多重人格。

這種事極少發生,書里的這些內容也沒有得到科學論證。據說,科學家們通常認為這個世界上不存在多重人格。

可是,假如真的有受害者人格——它代替本人承受痛苦,對世界抱以憎惡,並為此而遍體鱗傷,那一定就是青這樣的。

當然,青不是我的另一種人格。我只不過是透過青這個幻覺,看到了我內心的一角。

說不定,我因那起交通事故住院的時候,曾在鏡子里看到過自己的臉。這張臉深藏在記憶深處,成為青這一幻覺的原型。

我隨口回應了媽媽一聲,在心中對自己說,這樣就夠了。

暑假結束,第二學期開始了。

開學第一天的早上,大家友好地對待我,就像第一學期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似的。二宮也與我熱烈地討論CORO-CORO。這樣看來,她確實是個容易親近的人,上學期期末大掃除時,她也不是故意把我絆倒的吧。

我不再是唯一一個被訓斥的人了。大家或許真的忘了那些事,又或許從一開始就認為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無論什麼時候,加害者都不會像受害者那樣能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不過,我沒有因此認為大家自私並心生不滿。不知道為什麼,我已經有這樣的餘力去思考事情了。如果我真的想讓大家反省上學期發生的事,我就不會編造那樣的謊言了。

教室的門被打開,一個瘦小的女人出現了。

喧鬧的教室歸於平靜,所有人都看向她。她就是我們的新班主任,大家立刻意識到了這一點。羽田老師還在住院,所以學校臨時聘請了其他老師。

我想起了羽田老師第一次走進教室的那一天,那時我是多麼希望能與他和睦相處啊!

「大家好!」新老師有些緊張地與大家寒暄。她表情溫和,看上去很年輕,聽說剛大學畢業。她在黑板上用大大的字寫下了她的名字。

過了幾天,我聽到了大家對新老師的評價。她不像羽田老師那麼受家長歡迎。她沒有製作《五年級時報》那樣的年級報,給人一種不如羽田老師有幹勁的印象。

新老師還有些迷糊,比如偶爾會在黑板上寫錯字,對簡單的分數計算也沒有自信。在同學們指出之前,她總是注意不到錯別字,一旦被指出,她就會難為情地撓起頭來。

她不像羽田老師那樣行動麻利,上課遲到了也若無其事的樣子。這樣一來,大家平時都有些懈怠,在全校師生集合時,我們班常常因為太過吵鬧而被點名批評。

但是,新老師一直都很努力。大家對她評價不高,我覺得那是因為她不夠機靈。

一天放學後,我決定去問新老師一個問題。

班會解散後,大家都離開了教室。天空被夕陽染成淺淺的紅色,涼爽的風從敞開的窗戶吹了進來。

老師正站在講台前整理筆記本和課本。我上前叫了她一聲,她歪著頭看向我。

「老師,您怕不怕知道周圍的人是怎樣評價您的?」

我嘴上這樣問她,心裡則想著羽田老師。羽田老師拚命維護自己的聲譽,為此想出了把我當作犧牲品的方法。我是受害者,但也能理解羽田老師的心情。活著,大家便都一樣。總是被人注視,被人評價。不想蒙羞,又想成為焦點。得到誇讚便高興,失敗了就擔心受人恥笑。大家一定都在意著別人是如何看待自己的,並為此恐懼不安。

但我對新老師感到好奇。她是個跟低年級學生玩躲避球時會被砸得流鼻血、號啕大哭的笨手笨腳的人,但看上去總是很快樂。

面對我唐突的問題,老師不知所措地將雙臂抱在胸前,沉吟著露出努力思索的表情。

在只剩我和老師兩人的安靜教室里,我們面對面交談著。走廊里有人晃動著書包跑過。

最後,老師羞赧地說道:「努力了,結果還是這樣,我也沒辦法呀。」

我想,一定不會再有人像以前的我那樣,成為被犧牲的羔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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