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暑假的早晨從廣播體操開始。與寒冬不同,天空一早就很晴朗。住在附近的小學生聚集在做廣播體操的廣場上,道雄自然也來了。我們的關係依然很尷尬,只是伴著音樂擺動身體。

「廣播體操要是從世界上消失就好了。」青說,「晴朗的天空,為健康而做的體操,還有在這種愚蠢的音樂中做體操的人,全都腐爛後再丟到火里去好了。」

排列在我眼前的是低年級學生。他們揮動著細瘦的手臂,小信和隼人也在其中,以笨拙的動作做著體操。我看著他們,感受到了青的話語中所隱含的憎惡。

廣播體操結束後,我回到了家。吃過早餐,我從攢下的零花錢中拿出一千日元出了門。雖然不知道會不會用到錢,不過總可以用來買點兒零食之類的當午餐吧。

「你要去哪裡?」看見我在玄關穿好鞋子,媽媽問道。

「朋友家。」

「道雄家?」

「不知道。」

媽媽沒有在意,只說了一聲「路上小心」。

我從車庫裡推出自行車,用力蹬著腳踏板,朝鄰鎮前進。那是我的目的地。說去朋友家是騙人的,我打算去找羽田老師居住的公寓。

羽田老師的住址印在四月份的《五年級時報》上,也就是第一次發給我們的創刊號上。「如有急事,請聯繫我。」羽田老師將他的信息這樣告知了家長們。

媽媽很崇拜羽田老師,所以保存了所有往期的《五年級時報》。昨天夜裡,我把創刊號找了出來,記下了羽田老師的住址。他就住在鄰鎮的某棟公寓里。

我蹬著自行車,行駛在蟬鳴聲中。在火熱陽光的炙烤下,柏油馬路蒸騰著熱氣,我騎了一小會兒就滿身大汗,皮膚幾乎都要冒煙了。吸入的空氣是溫熱的,映入眼帘的一切都反射著陽光,鬱鬱蔥蔥的樹葉和稻田看上去閃閃發亮。待我騎著自行車駛過樹蔭,周身的空氣才涼爽了一些,讓人感到很舒服。

沿著國道前行就可以抵達鄰鎮,可是那條路上常有疾馳的汽車,所以我選擇了一條與之平行的馬路。

一開始,馬路兩側只有稻田,視野很開闊。當我經過一座橫跨大河的古舊橋樑之後,周圍突然開始出現鱗次櫛比的高樓。樓房越發密集,往來的車輛也多了起來。在我住的小鎮上,房子之間間隔很大,也沒有圍牆,只有稻田或樹林貫穿其中。而當房子變得密集後,就得修築磚牆來將它們隔開。雖然無關緊要,不過我還是第一次注意到這些細節。

過了河,就抵達了鄰鎮。我以前常搭別人的車來這裡,但騎自行車過橋還是第一次。鄰鎮比我住的小鎮繁華,有電車,道路也很寬敞。

我拿出印有羽田老師住址的《五年級時報》,再次確認公寓所在的地方。可是即使看了地名,我對它大致在什麼位置也完全沒有概念。

途中,我走進便利店買了零食,並鼓起勇氣開口向收銀員問路。他告訴我,從這裡再騎二十分鐘左右就能到羽田老師居住的公寓。

我從來沒有騎車到過這麼遠的地方,一路上想著不知道之後能不能回得了家,心中有些不安。

「就算回不去也沒關係吧?與其就這樣放棄,原路返回,還不如一輩子都在外面流浪。」熟悉的稚嫩聲音在我耳邊輕輕響起,彷彿在自嘲一般。

在離開家三個小時後,我終於找到了羽田老師居住的公寓。

第一天,我只是遠遠地看著老師的住所。

公寓有三層,外牆由棕色的磚塊砌成。同樣構造的公寓有兩棟,用標著「A棟」和「B棟」的金屬牌來區分,兩棟樓之間隔著供住戶使用的停車場。車水馬龍的馬路旁有便利店和各式餐廳,從公寓步行五分鐘就能抵達。

我對照《五年級時報》上印著的門牌號和公寓窗戶的數量,鎖定了羽田老師住的那一間。他住在A棟三層,似乎是盡頭的第一戶。

我又試圖在停車場里尋找羽田老師的黑色汽車。可我只乘坐過一次,而相似的車有好幾輛,沒法兒從中準確辨認出他的車。

「是這輛,沒錯。」青站在一輛車前,斬釘截鐵地說道。他似乎記得羽田老師那輛車的特徵。

車在停車場里,說明老師在家。

公寓面朝道路一側的牆上有銀色的信箱。我看了看羽田老師那間屋子的信箱,裡面什麼都沒有。因為信箱上沒有標註住戶的名字,我有點兒擔心會不會弄錯。如果羽田老師搬家了,那麼裡頭住的就是其他人了。

公寓後面有一個公園,裡面有圓木搭建的遊樂設施,是個恐龍形狀的滑梯,我爬到上面,盯著羽田老師家的窗戶。周圍種著高大的樹,青翠的樹葉直指天空,從樹葉的縫隙里正好可以監視那扇窗戶。

滑梯正好被樹蔭籠罩,不用擔心會中暑。可是如果一直待在那裡,前來玩耍的小孩和他們的家長就會覺得我形跡可疑。以防萬一,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轉移到其他地方。鞦韆、長椅……幸運的是,從公園裡的各個地方都可以看到羽田老師家的窗戶。

起初的一個小時里,我只能看見厚厚的窗帘。但過了一陣子,窗帘被拉開,一個男人出現了。男人撓著下巴,被窗外的陽光晃得眯起了眼。他穿著薄薄的白色T恤,頭髮凌亂。是羽田老師。

這是我第一次在學校以外的地方見到他。我感到心臟劇烈地跳動著。明知他應該不知道我在看他,可我還是覺得他似乎在盯著我,心中不禁湧起恐懼。我低下頭,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羽田老師再次拉上了窗帘,身影消失在窗後。

幾個小時過去了,我就這樣一直監視著羽田老師的窗戶。這段時間裡,他只出來了一趟,到陽台上晾晒衣服和被褥。

「這樣干看著有什麼用?」青催促道,「必須儘早幹掉他。」

青擔心隨著時間流逝,我的決心會動搖,整整一學期的苦痛也會變得淡薄,而我又會成為一個不願面對現實的傻瓜。

就在這時,窗後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身影。先前我光顧著看窗戶那一側,沒注意到有人穿過玄關進到了屋裡。

女人和羽田老師的身影時隱時現,過了一會兒徹底不見了。房間里不再有動靜。

「肯定是出門了。」青說道。

我感到害怕,但還是去了停車場。羽田老師的汽車果然不見了。

第一天,我就這樣回了家。到家時,已經是吃晚飯的時間了。

「去哪兒玩了?」媽媽問道。

我回答說隨便逛了逛,沒有具體說是去了哪個朋友的家。如果媽媽打電話確認,我的謊言就會被戳破。

第二天,我又騎著自行車去了羽田老師家。

雖然有被發現的危險,我還是站在他家門前,把耳朵貼到了門上。屋裡傳出聲音。我很擔心他會在我這樣偷聽的時候突然打開房門。

羽田老師就在薄薄的一扇門之後,我只確認了這一點就離開了。

為了盯緊羽田老師家的門,我必須站在大樓的正面,可那裡不巧正是B棟公寓。不過,羽田老師家正好在樓層盡頭,我可以在B棟斜後方的咖啡館的停車場里監視。

停車場里有一塊巨大的廣告牌,我站在它的陰影下,喝著果汁望著老師家的門。眼前的風景毫無變化,我感到無聊極了。天氣晴朗,夏日強烈的陽光刺眼得彷彿在我耳中嗡嗡作響。如果沒有藏身的陰涼之處,我恐怕要熱瘋了。

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於是我去了公寓後面的公園,站在和昨天相同的地方眺望羽田老師家的窗戶。窗帘是拉開的,由此我知道他此刻正在家中。

我又去看了看信箱。羽田老師的信箱里有幾封信。

「拿走!」青命令我。

我知道這樣做不對,可還是把信都拿走了。信箱上面有用來掛鎖的裝置,似乎要住戶自己買鎖來安裝。有的信箱用了密碼鎖,而老師大概是嫌麻煩,沒有上鎖,因此偷走他的信輕而易舉。

我又走進了B棟斜後方的咖啡館。我是第一次獨自走進這樣的地方,不過有青一直陪在身邊,我多少安心了一些。外頭太熱了,我想找一個涼快的地方,可以慢慢等待。店裡的冷氣包圍了我,我感覺自己又活了過來。

這家店有些昏暗,陳舊得看上去彷彿已經開了幾十年。我走到最裡面靠窗的座位坐下。椅子上的皮革裂開了,露出了黃色的海綿。

透過窗戶,正好可以看見羽田老師家的門。比起在外面監視,在涼快的店裡要好得多。服務員阿姨走了過來,我向她點了一杯牛奶咖啡。

我將兩封信放在桌子上,打開了信封。第一封信是電信公司寄來的,裡頭裝著一張話費賬單。我對話費毫無概念,所以不知道金額算多還是少。另一封信大概是羽田老師的朋友寄來的,寄件人處寫著一個男人的名字。信封里裝著一張信箋和幾張照片。

「前幾天去旅行的照片洗出來了,寄給你。」信箋上這樣寫道。

在一張照片上,羽田老師喝醉了酒,滿臉通紅。還有一張他在河邊露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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