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到了七月,教室里漸漸變得悶熱起來。上課的時候,窗外的蟬鳴不絕於耳。有時候,蟬會在離窗戶非常近的地方鳴叫,聲音很大,同學們都會被嚇一跳。

我們開始在游泳館上體育課。之前都是在操場或者體育館之類的地方上課,我不擅長那些運動,所以總是出醜。

體育課內容改成游泳後,我心想自己終於可以不出醜了。小學二年級起,我在游泳學校上了差不多一年的課,泳技還算可以。在運動方面,我能像常人一樣做到的事,也就只有在水裡游泳而不沉下去了。我尤其擅長仰泳。班裡沒有人會仰泳,只有我不但會游,還能游五十米。因此,到了要上游泳課的時節,我就很開心。

第一堂游泳課上,做完準備活動後,我們淋濕身體,並在泳池邊再用水打濕手腳和胸部。老師們總是嚇唬我們說,如果直接下水會引發嚴重的心律失常。

泳池的周圍被強烈的陽光曬得滾燙,甚至到了燙腳的地步。身穿泳衣的我們似乎變成了火團,連大腦都熱得無法思考了。光是站或坐在那裡,身上就會冒出汗珠來。汗珠越變越大,交匯在一起,在全身流淌。這時只有進入泳池,才會有得救的感覺。

終於可以下水了。我先把腳尖伸進泳池,接著讓腰部、胸口依次浸入水中。冰涼的水讓全身都降了溫,一開始甚至會感覺有點兒冷。然而過不了一分鐘,就會感到水溫變得非常舒服。

羽田老師讓我們在水裡自由玩耍了十分鐘左右,便吹響哨子讓我們上岸。他身穿競賽泳衣,上半身罩著一件T恤。

首先我們要游二十五米。泳池共有七條泳道,每四到五人共用一條。老師說我們不用勉強自己猛然跳入水中,所以我們先下水,然後蹬離池壁。

我感覺羽田老師仍舊只盯著我一個人。進入七月,我的境況依然沒有發生任何變化。那兩道期待我出醜的視線一直如影隨形,使我終日惶惶不安。我並沒有習慣這一切。我已經放棄抵抗,承認自己總出醜是理所當然的事,也因此變得輕鬆了一些。然而,在開口說話或者被人搭話的瞬間,我仍舊無法拂去令人窒息的緊張感覺。

不過,在老師面前游泳的時候,我卻暗暗期待,心想他的視線這次反而能發揮好的作用。我會游泳,不輸別人。看了我的表現,他或許會對我改觀。我雖然不覺得他會因此而開始喜歡我,但也許他不會再認為我是個什麼都做不好的孩子了吧?

學校的泳道正好長二十五米。以自由泳游到對面、觸到池壁結束泳程後,我回頭看向老師。老師看起來似乎有些意外。我想,他一定認為,既然我在此前的體育課上一直表現不佳,那麼游泳肯定也同樣游不好。然而,我的表現背離了他的預期。我有點兒開心。

「正雄很擅長游泳嘛……」游泳課結束後,老師讓大家坐在泳池邊,突然這樣說道,「可是呢,就算游泳游得好,也不能驕傲啊。正雄游完之後,嘲笑那些游不好的同學了吧?不可以做這樣的事。」

我從沒嘲笑過別人,一次都沒有。然而,我卻沒能鼓起勇氣反駁說是老師在撒謊,只是感到驚慌失措。老師是不會說錯話的。也許,我在不經意間真的做了老師說的那種事。

大家都冷冷地看向我。我很想從那些視線中逃走,卻無能為力。

那天回家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我上下學會途經一段被田野圍繞的路。那段路沒有陰涼的地方,走在日照強烈的季節里幾乎等同於穿越沙漠。從家到學校要走三十分鐘左右,書包與背接觸的地方會出汗,將校服浸濕出一塊正方形的印子。尤其是男生的書包,因為是黑色的,在吸收陽光後,使背部像著了火般滾燙。

周圍十分空曠,所以能很清楚地看出離我家那一帶還有多遠。我默默比較著那段距離和自己小小的步伐,心情陰鬱地走在從高空灑落的炙熱陽光之下。

我想起了很多事。以前放學後我總是跟道雄一起走,幾乎很少獨自回家。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道雄漸漸和我拉開了距離。所以,最近我都是一個人上下學。

我也想起了游泳課上的事。我本以為能高興地上完這堂課,因為我游泳游得不錯,應該不會再被老師點名批評。可結果還是事與願違。

我真的如老師所說,嘲笑了不擅長游泳的同學嗎?儘管表面上沒有笑,可我心裡難道沒有產生優越感嗎?這樣一想,也許老師的批評是對的,可我還是無法接受。

七月下旬,暑假就開始了。我遵守教室里的規則就要滿一個學期了。我就像人偶一般,在教室里任老師訓斥,沒有任何權利可言。我僅僅是一個人偶,長著人類的外表,看起來像個孩子罷了。至少,家人還是把我當作一個「人」來對待的。可一旦走近學校,走進校門,走入教室,不知不覺間我就又變成了大家發泄不滿的對象。

這樣的變化,肉眼是看不見的。大家既沒有向我扔石子,也沒有把我圍起來毆打。大家只是在心裡嘟囔著「錯的人是正雄」「正雄比我更差勁」「被罵的是正雄,沒關係」。這些話用耳朵是聽不見的,但我確信他們說了。沒有人與我進行心靈相通的交談,這正說明了我是最底層。

我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在教室里,有時我會感到所有的感覺都變得遲鈍了。老師和同學嘲笑我的時候,我被羞恥感包圍著,心中的某個部分卻從中掙脫,飛到了遙遠的地方,然後從那裡注視被嘲笑的自己。電視上有人談到過靈魂和身體分離的現象,我好像就是這樣,事不關己地看著這個被他人嘲笑的自己。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或許在那個瞬間,老師制定的規則已經完成。也就是說,我有可能已經完全忘記了自我,變成了一個接受所有不滿的人偶。

想著想著,我的背上因緊張而滲出了汗水。在陽光的鞭笞下,我的腋下和脖頸上大汗淋漓。可是我知道,背上的汗與此不同,是因恐懼和不安而產生的。

「哥哥!」

突然,有人在背後叫我。我回頭一看,弟弟小信正在五十米開外向我揮手。我們放學後有時會在路上遇到,便一起走回家。每當這時,小信都會活潑地揮著手向我走來。

那天,小信不是獨自一人。他看到我後向我走來,身後跟著一個小男孩,還有一個比他高出三個頭的高個兒男孩。

小信上三年級。他班上有一個叫隼人的男生,是道雄的弟弟。我以前和道雄關係很好,所以小信和隼人也常常在一起玩耍。從學校看,我們兩家在同一個方向,這一點也對我們的友情產生了很大影響。我們上下學會一起走,比起其他同學,彼此交談的時間更為充足,所以我們兩家的四個男孩常常碰面。和小信走在一起的,正是隼人和道雄。

羽田老師制定的規則不能帶出校門,大家對此心照不宣,因此沒有人對父母說起過。大家為什麼會覺得必須要把這件事當作秘密呢?老師沒有這樣要求過,大家卻像說好了似的,在校外對此諱莫如深。或許是我的事不值得一提吧。畢竟,我還沒有被欺負到流血的地步,所以大概沒有與別人說起的必要。

這樣說來,我和道雄在學校外面應該像以前一樣有說有笑。可因為我總是被訓斥,道雄已經完全疏遠我了。不是某一天突然變成這樣的,而是不知不覺間發生的。

小信和隼人朝我跑來,道雄於是也跟在他們身後過來了。會合後,我和道雄兩人都沉默不語。

小信和隼人興緻勃勃地和我聊天。他們提到電視上每周播放的動畫片剛播完最後一集,不知道下周會播什麼。隼人好像很喜歡那部動畫片,不願相信已經不會再播了。於是我給他解釋了報紙上的電視節目欄里寫的「(完)」這一標誌的含義。如果節目名後面跟著表示最後一集的標誌,就說明到這一集就完結了。不過,隼人說他從不看報紙,喜歡的動畫片的播出時間都是記在腦子裡的。

我刻意表現出很開朗的樣子,和他們談論這些話題。在家裡,我總是以一個有趣的哥哥的形象和小信說話。

然而,當小信和隼人開始他們兩人的對話後,尷尬的沉默便突然降臨到我和道雄之間。我覺得自己必須要以比平常更開朗的語氣說點兒什麼才行,也期待道雄和我說話。可我什麼也說不出來。每當我想開口,教室里的那個我就會在腦海中蘇醒過來。浮現在意識之中的,不是出醜後被大家嘲笑時的光景,而是我身處最底層這一更加根本的處境。我感到自己像奴隸一樣,懷著不配與人說話的自卑感,於是遲疑著不敢開口。這種想法就像運動服上的污漬,不知何時已經完全印在我的大腦深處了。道雄恐怕也有相同的看法,因此也無法輕鬆地與我交談。

我們在學校里已經不再是可以一起笑個不停的好朋友了,因為我不再是人。比方說,有人某天遇到了煩心事而心情鬱悶,於是拿路邊的石子出氣,一腳踢開石子,以此忘卻心中的不悅。我就好比是那顆石子。有誰會想對一顆石子說話、和它一起歡笑呢?所以,道雄和我在學校里幾乎沒說過什麼有實質內容的話。學校里發生的事似乎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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