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3

自從理科教室那件事之後,我覺得每件事對我而言都稍微輕鬆了一些,就好像傷口上長出了一層薄薄的皮膚,讓疼痛得以緩解。

無論再怎麼被老師訓斥,無論出醜後遭到多少嘲笑,我都不會再像以前那樣被絕望到無法呼吸的困窘侵襲了。這並不是因為我內心變得堅強,不再在意周圍的視線,而是因為我已經放棄掙扎了。我本來就一無是處,什麼都做不好,被訓斥、被嘲笑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我的心已經乾枯成一吹即散的灰塵。我不再像以前那樣思慮過多了。

午餐時,待大家差不多吃完的時候,配餐代表會走到教室前,完成最後一項步驟。

「我吃飽了,多謝款待。」

我們配合著配餐代表一起大聲說出這句話。教室里響起紛紛起身的聲音,接著大家開始整理餐具。

「正雄,能不能連我的也一起整理了?」木內對我說道。

我們是一個組的,他坐在我前面。吃午飯時,每組的人會移動桌子,聚在一起用餐。

「好啊。」

我剛說完,同組的佐伯和橘便說著「還有我的」,將餐具推給了我。二宮見狀,也把餐具遞了過來。

奇怪的是,我並沒有生氣。我已經習慣大家把什麼都推給我這件事了。只不過,我心裡的恐懼沒有消失,反而更加強烈了。我尤其害怕老師和同學們的目光,總覺得大家隨時都在監視我。課間休息時,大家都對我視若無睹,和好朋友有說有笑,可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覺得大家都在監視我。我汗流如注,全身的肌肉都因緊張而變得僵硬,不論怎麼用力吸氣,都感覺快要窒息一般。閉上眼睛,大家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一舉一動的畫面便浮現出來。我隨時隨地都會下意識地搜尋羽田老師的身影,因此總是戰戰兢兢。

聲音也令我害怕。只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就會擔心是不是又做錯了什麼、又要挨罵了。雖說我現在已經自暴自棄地認為我犯錯是理所當然的,可仍舊殘留著羞恥之心。因此每當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總會嚇得心跳幾乎要停止,為是不是犯了什麼致命的錯誤而惴惴不安。漸漸地,不只在學校,就連家人叫我時,我也有了同樣的感受。

「正雄!」

我坐在二樓房間的桌子前預習功課時,樓下傳來了媽媽的聲音。然而,那一瞬間,我感覺我聽到的並不是媽媽的聲音,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我似乎不是在緊閉著窗戶和窗帘的房間里,而是沉默地站在教室中央,因為答不出問題被同學們嘲笑,耳畔則是羽田老師的斥責聲。我不得不雙肘撐在桌子上,用力捂住耳朵。

只有在家人面前,我才能止住顫抖。和姐姐或小信說話時,我便能很神奇地從恐懼中解放出來。在學校里我是個一無是處的孩子,在家裡我卻覺得那只是一場夢。

學校和家對我來說是截然不同的世界。在每天走出家門、去往學校的路上,我是不是跨越了一條將兩個世界分割開來的界線?

卡車巨大的輪胎表面有突起的V字形花紋,泥土附著其間,隨著車子碾過田間小路。在這條上學的路上,必定有一個扭曲的空間,讓我變得毫無價值。

我存在於教室里的價值已經固定下來了。我不再是班級的一員,而是像垃圾桶一樣的東西。大家扔給我的不是普通的垃圾,而是一些無形的東西,比如對老師、對同學的不滿,或是總要有個人承受的懲罰等等。每間教室都必然有這些東西。

羽田老師表現出好像都是因為我他才不得不布置作業的樣子,同學們則把對老師的不滿一股腦兒地發泄在我身上。

教室里很吵鬧,不知道為什麼,老師責罵的是我。我明明安靜地坐在座位上,他卻以我「東張西望」為由訓斥我。大家看到我挨罵,便安靜下來。老師是不是把對大家的不滿都拋給了我?無須直接訓斥其他人,只要對我怒吼,喧鬧聲就會戛然而止。我想,大家大概是抱著「發生了什麼」或「再吵下去也會落得如此下場」的心態,因此教室得以在上課期間保持安靜。大家不會對老師產生不滿。如果有不滿,那也只存在於我一個人心中。不過,在發生了理科教室里的那件事之後,我心中的不滿竟然越來越少了。就像一頭待宰的羔羊,我默默地接受了一切。

我想,我的感情大概已經死了……可我還是經常因某些事情而恐懼,從這一點來看,我還沒有變得像人偶一樣什麼都不思考。

大家為做錯事找借口時,總是會提起我的名字。比如,某個同學沒做作業時,就會說:「我本來打算和正雄一起想答案的,可他光顧著玩……」而我對他們說的這些事毫無印象。

「哎呀,這就沒辦法了。」羽田老師聽了,開玩笑似的說道,滿臉微笑地原諒了那個同學。他根本不在乎那個同學有沒有寫作業,他在乎的是怎樣訓斥我。因此,大家沒有寫作業的借口正是他最期望聽到的內容。

「正雄,你為什麼不寫作業,光顧著玩呢?」羽田老師雙臂抱在胸前俯視著我,彷彿在看一個打翻了食物的幼兒園小朋友。

大家已經發現了老師的這種喜好,都興奮地等著看好戲。沒有人覺得這樣做是不對的。我自己則把這當成是世界的法則,所以也沒有想過去找其他班級的老師告狀。這不是什麼值得悲傷的事,就像班級的分工一樣,是我們班特有的規則。

我只是恰好負責這項工作而已——我是班裡的「平衡委員」,為了維持班裡的生態平衡而存在,類似於犧牲品。

我的地位比大家都低,大家不和我說話是理所當然的事,對我發怒也無可厚非。班裡有個比自己更差勁、更無可救藥的孩子——大家都有這種意識,我們五年級學生的教室這個小世界才能順利運轉,成為一個沒有任何不滿的組織。這就是世界的法則,一種僅存在於教室之內的法則,也是僅存在於校園當中的秘密。

羽田老師沒有把這些寫在《五年級時報》上,也沒有向別人透露過。報紙上只寫著近來在五年級學生當中流行的遊戲,還有班級飼養的金魚終於取好了名字這樣的事。媽媽看了報紙後對我說:「好活潑的班級啊。看上去不會發生欺凌那樣的事呢。」

我點了點頭表示同意,然後撒謊說,我在數學課上解開了大家都解不開的難題,被老師誇獎了。其實根本不可能有這種事,但只要媽媽高興就好,只要她不會發現我在學校過著什麼樣的日子就好。

我有時也擔心,萬一在學校發生的事被家人知道了該怎麼辦。比如說,朋友們告訴了他們的父母,這些話就有可能傳進媽媽的耳朵里。這樣一來,媽媽就會知道我在學校里其實是個什麼都做不好的笨小孩。她一定會傷心的。我害怕變成這樣,所以每當看到媽媽握著電話聽筒,我就會擔心有人正在告訴她那些事。待從她的表情看出並非我想的那樣時,我才會有種得救的感覺。我的精神一刻也放鬆不下來。

在學校里,午餐之後的午休是一天中最長的休息時間。我們班的男生經常會在這段時間裡聚在一起玩足球棒球的遊戲。我雖然遵守著羽田老師創造出來的世界法則,卻還是可以加入遊戲。我一直都不太擅長這個遊戲,所以經常失誤,被大家嘲笑。

當投手向我投來足球,我用力去踢時,不是踢空了,就是踢不遠。隊友和正在防守的對方隊員都在看著,我覺得無比丟臉。每次被判出局,我都沮喪不已。

「沒辦法,誰叫他是正雄呢。」當滿壘有得分的機會時,見我出局,大家就會這樣互相打氣。

「……對不起。」我向大家道歉,大家都會表現出寬容。沒有人生我的氣,我感到自己得到了原諒,恐懼也就變成了安心。

當我所在的紅隊是防守方時,我就會被派去防守右外野。在那裡防守的不止我一個。我總是失誤,常常無法擋住飛來的球,所以同一隊的朋友就會緊跟在我身邊。

「真沒辦法,正雄,別礙事啊!」

朋友說著,讓我稍稍退到後邊。我只要站著就好,有球飛來的時候由他處理。我得以從失誤的不安中解脫出來,可是每當這種時候我都感覺好孤獨。

所有人都參與到了足球棒球的遊戲當中,我卻被排除在外,像被丟棄的空罐子一樣孤獨地站在操場上。在呆立的我和眼前進行著的遊戲之間,似乎有一條分界線,像隔著一道玻璃般的透明障壁。

青從我眼前消失了。

以前,他總是隨時出現在我的視野中,讓我不安。可不知不覺間,他就消失了。他原本就是我創造出來的幻覺,應該不會搬到其他地方去吧?可他突然不見了,為什麼呢?

我想起之前他頻繁出現時,總是用沒被膠水粘上的那隻眼睛怔怔地看著我。為我傷心的只有青。當我感受屈辱時,流露出近乎瘋狂的憤怒的也不是班裡的朋友,而是他。

青的消失,是因為我內心的憤怒和痛苦日漸淡薄嗎?是因為我融入老師創造的規則中,變成了沒有感情的零件嗎?

我隨時隨地都在確認羽田老師是否在附近,偶爾也會搜尋青的身影,可是他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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