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

羽田老師只對我不滿,是因為我比別人都差勁。比如,我很胖,跑起來慢騰騰的,足球也踢不好,因為膽小而不敢在課上舉手發言。雖然成績中等偏上,但這不構成受歡迎的理由。

數學課上,老師和往常一樣點名讓我回答問題。我總覺得,老師在心底里希望我因為解答不了而苦惱。他出的題確實很難,但是我前一天認真預習了,所以總算是不出差錯地給出了答案。

「正雄覺得他比大家都聰明,自以為很了不起呢。」老師故作滑稽地說道。

聽到老師這樣揶揄,同學們笑得前仰後合。我心裡那種解決了難題的成就感瞬間變得微不足道。

哪怕學習成績好,也沒人為我高興。漫畫里的主人公都是那種成績平平但非常擅長運動的活潑男生。在一個班級里,能成為中心人物的,也並非成績好的人,而是能給大家帶來歡樂、具有領導能力的人。之前教過我的老師們真正喜歡的也不是只會念書的學生,而是雖然功課上有些問題但總是生氣勃勃的學生。

可是,我喜歡大家。

即使是在體育課上撒謊說被我絆倒的橋本,以前也常常和我一起玩耍,我還在他家打過遊戲。他是個好人。我也能理解他那時撒謊的心情。被大家寄予厚望卻力不能及的時候,誰都會想把責任推給別人、為自己開脫吧?橋本是情急之下才撒了那樣的謊。

其他人也一樣。雖然他們不再和我說話,但我知道他們其實都是好人。

坐在我旁邊的二宮也不怎麼和我說話了。可我想這大概不是她的本意,而是周圍的環境所迫。大家都開始疏遠、躲避我,所以她才不得不跟著這樣做。如果只有她一個人與我親近,那她就會被其他人孤立,所以她只好與我保持距離。我知道二宮是個善良的人。去年她看到我被迫一個人打掃兔窩,還因為看不過去而幫助我。

我知道大家其實都不是壞人,所以就算被他們討厭,我也不會記恨在心。

為什麼羽田老師總是只監視我、訓斥我呢?一開始,我單純地以為只是因為他不喜歡我。但是,在學習了日本歷史之後,我意識到了另一個原因。

在江戶時代 ,日本有被稱為「穢多」和「非人」的人。他們的地位比士農工商還要低,不能享有各種權利,不得不在歧視中生存。

農民也過得很艱苦,積累了許多不滿。當這些不滿爆發時,農民就會武裝起來,攻佔領主的宅邸。設置穢多和非人這種比農民更低微的階層,就能讓農民的不滿向下、而非向上發泄,或是讓他們因為有人比自己地位還低而安心一些。也就是說,穢多和非人是為了統治民眾而特別設置的最低階層。

在課堂上聽到這種說法時,我感到不寒而慄。我揣度著那些人,那些必須靠創造這種制度才能拭去不安、消除不滿的人。世界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活著,就要懷抱恐懼和不安,就要想方設法保護自己。為了使自己不再戰戰兢兢,就要讓某個人變為笑柄。

我想,我就是教室里的底層。

大家的不滿都發泄在我身上,因此老師就是安全的,不會受到同學們的指責,而能保持良好的聲譽。

老師訓斥的總是我,因此大家也是安全的,就算挨罵也不會哭。有個孩子比所有人都差勁,所以大家的自尊心不會受到傷害。

班裡身份最低微的人是我。大家沒有明確地說出來,但這就是共識。

在社會課上,羽田老師一邊講著穢多和非人的歷史,一邊批評歧視的罪惡。大家聽著課,讀著課本上關於悲慘的底層生活的描寫,臉上都帶著嚴肅認真的表情。

我難受極了,大腦一片空白,幾乎不能呼吸,手似乎也在顫抖。

待我回過神來,青站在了我的旁邊。我已經把他的存在視作理所當然,所以沒有太驚訝。他向我靠近,那張傷痕纍纍、令人不寒而慄的青色臉龐近在眼前。他的雙唇被繩子纏了好幾圈,因此無法張開。但是,從那僅有的縫隙中,我看到了他口中深不見底的黑色洞穴,彷彿還聽見了從中傳來的呻吟。那聲音沒有意義,只是不堪痛苦的吶喊。青用一隻眼睛看著我,目光中充滿憐憫與同情。

青的確是我的幻覺。看著我在座位上思考自己的存在,實際上並不存在的他在為我哭泣。我平靜地認識到了這一點。

大家似乎都理所當然地把我當作底層。

上體育課前,我作為體育代表,必須把課上要用的墊子搬出來。

「正雄,你去搬吧。」

除我之外,體育代表還有四個人,但大家都理所當然地認為只有我該去做事。他們在一旁玩鬧,我只好獨自去搬。可是墊子很重,只能拖著走,這樣一來就要花好多時間,因此我沒能在上課前把用具準備好。

「笨蛋,快點兒!又要挨訓啦。」看到這一幕,同是體育代表的杉本不耐煩地說道。

就算用具沒有準備好,大家也不用擔心挨罵,因為老師總是只訓斥我一個人。大家都為挨罵的不是自己而鬆了一口氣,並再次認識到佐佐木正雄是一個什麼事都做不好的笨小孩。

我討厭這樣的處境。每當媽媽問起學校的事,我只能通過想像一些愉快的事來編造謊言,這讓我痛苦極了。所以,有一天,我在學校一樓的走廊里叫住了羽田老師。那時正是傍晚,一天的課程結束了,同學們都正要回家。我真的很害怕與老師說話,可是不這樣做又不行。

「老師……」我從羽田老師的背後叫住他。

老師身材頎長而健壯,看上去高得幾乎要觸到走廊的天花板。他回頭之前的時間顯得十分漫長,我極力抑制令我想要逃離的恐懼。

老師停下腳步,緩緩轉身,確認剛才叫他的人是我。

「什麼嘛,是正雄啊!」老師用開朗的語調說道,臉上笑盈盈的。

一年級的小朋友背著書包,掛著如藍天般澄澈的笑容向一位女老師打招呼,走過我和羽田老師的身邊。看書包就知道他們是一年級的學生,剛買了兩個月的書包像箱子一樣方方正正。當他們那細弱急促的腳步聲遠去後,四周突然安靜下來。那位捧著一沓紙的女老師也走進了辦公室。昏暗的走廊里只剩下柔和的餘暉和蒙上陰影的窗框。教學樓里人越來越少,氛圍如以往一樣冷清下來。

我緊張得說不出話來。羽田老師眯起的雙眼恢複常態,嘴角還帶著笑,視線卻宛如觀察昆蟲般在我身上來回移動。我感到像是被針刺穿了。

「我有話想對老師說……」

「現在?在這裡?」老師問道。

我點了點頭。雖然感到不知所措,也不知該從何說起,我還是決定試著把當下的感受告訴老師。

「我覺得只有我總是被老師訓斥……」

我接著把每天痛苦難耐的感受告訴了他。我希望得到和大家一樣的待遇。我並不是想完全免於斥責,而是希望老師只在我做錯事的時候訓斥我。

面對羽田老師時,我無法把之前想說的話全都說出來。可是,儘管支支吾吾,我還是在說著。羽田老師臉上寫滿嚴肅認真,好幾次附和我的話,儼然是老師遇到學生來求助時的那種懇切傾聽的模樣。

待我說完後,羽田老師皺起了眉頭,臉上露出悲壯的表情。他微微蹲下來,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正雄,你是說,不希望只有你被訓斥,希望大家都被訓斥,對嗎?」

我一開始不明白老師在說什麼,但理解了他的話後,就好像開關被摁下、電燈熄滅了一般,我頓時墜入了絕望的黑暗深淵。

「只有你被訓斥,你覺得這樣不公平?」

不是的……我搖著頭,快要哭出來了。我很想甩開老師的手,然後逃走。可他使足了力氣,像是在防止我逃跑一樣,手指幾乎嵌進了我的肩膀。我感到骨頭都快要碎了,抬頭看向老師。他一臉平靜,甚至可以說是一副溫柔地教導我的表情。

老師看了看周圍。走廊里沒有其他人,於是,他繼續按著我的肩膀走了幾步,走進了理科教室。不祥的預感讓我不想走進去,然而老師還是強迫我這樣做了。

理科教室里沒有人,只有日落時分的幽暗。這是一間樸素單調的教室,整齊地擺放著幾張配有本生燈的桌子。牆壁上掛著優等生們去年暑假拍攝的蟬蛹羽化的照片。

走進教室後,老師迅速鎖上了門。密閉的理科教室里,十分細微的聲音也能聽得很清楚,連我們的鞋子在油布地板上摩擦發出的小鳥吱吱鳴叫般的聲音也清晰可聞。

老師讓我站在教室中央。我想大概又要被訓斥了,兩腿不停地發抖。要是被老師發現我在恐懼,就太丟人了。我羞紅了臉。

「你好像希望大家都被訓斥,而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挨罵——你真是一個自私的壞孩子。」老師站在我的正前方,一副教導小孩明事理的口吻。我戰戰兢兢地看了看他的臉,他的語氣粗暴起來。

「說『是的,沒錯』!」

他此前溫柔的語氣完全變了。我感覺像是被扇了一耳光,只好立刻縮起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