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3

羽田老師的風評很好,班上沒有一個同學說他的壞話。他年輕又帥氣,僅憑這一點就讓其他班的同學羨慕不已,我們也以此為榮。

對於將班級帶領得很出色這一點,羽田老師自己似乎也感到非常滿意。有一天,教導主任和他站在辦公室外的走廊里交談,被我撞見了。

「羽田老師,孩子們好像很喜歡您呢。」教導主任面帶微笑地說道。

羽田老師聽了,高興地點了點頭。「啊……這才過了一個月而已。今後還要繼續努力才行。」

同學們似乎也都為班主任是羽田老師而感到慶幸。他很有趣,又會踢足球,就像一位值得信賴的船長。他宣布的規矩,我們都能安心遵守。

之前有粗野的孩子不聽老師的話,故意絆倒低年級的同學,惹得他們號啕大哭。如今,就連這樣的傢伙也對羽田老師言聽計從。他們用崇拜兄長的眼神看著老師,與他親近起來。

然而,隨著時間流逝,不滿開始出現。黃金周 結束後,漸漸有人開始否定羽田老師。

事情發生在數學課上。羽田老師在黑板上寫了一串數字,畫了許多圖表,認真地教授知識。雖然如此,大家還是討厭學習。終於,下課鈴聲響起,同學們的臉色倏地明朗起來。

但是,羽田老師沒有停下來。

「大家沒有認真聽講,所以我打算過一會兒再下課。現在我在講的內容非常重要。」

大家對此感到不滿。聽到教室里到處傳來埋怨的聲音,羽田老師似乎覺得十分意外,面露驚訝之色。

還有一次,羽田老師讓我們朗讀語文課文,不是齊聲朗讀,而是按照座位順序輪流站起來,每人讀一段。快輪到我的時候,我不安起來,祈禱自己要讀的段落盡量簡短。

當我們讀到宮澤賢治 創作的故事時,一個女生扭頭與後面的同學聊天。羽田老師發現後,突然大吼道:「認真聽講!」

他的聲音大得彷彿在教室里投下了一顆炸彈。正在朗讀的同學被嚇得噤了聲,教室里頓時一片死寂。

沒過一會兒,被訓斥的女生哭了起來。下課後,大家都說羽田老師太過分了。

還有一次,羽田老師臨時讓大家做測驗,不僅如此,聽說他當天晚上還往成績差的同學家裡打了電話。大家對此議論紛紛。

「如果不這麼做,大家不是都不學習嗎?老師是為了你們好才這麼做的。」羽田老師在課堂上這樣說道,彷彿在嘆息我們為什麼都不理解他。

羽田老師在同學們之間的風評漸漸跌落。

自從分派工作那件事以來,我就變得不想上學了。早晨去學校前,雙腳就會變得沉重,必須拖著兩條腿才能走路。到了學校,也沒人願意和我說話——話倒是會和我說,只是態度非常冷漠。

我沒能向大家解釋那件事是個誤會。我只和道雄說過,卻無法向每個人一一說明。大家似乎也不想聽我辯解,當我主動與他們說話時,每個人好像都想儘快結束對話。拒絕的意味倒不是很明顯,只是我能從大家的眼神或動作中感受到。

只要我一開口,大家立刻就將視線移開,並岔開話題。這樣一來,我不禁悲傷起來,只好閉上嘴,再也不說話。所有的事都讓我不安,我很想從教室逃離,但這樣反而會造成更大的問題,我很害怕。這不是嚴重到能稱得上欺凌的事,而只是天陰這種程度的事。萬一老師在開班會時就這件事徵求大家的想法,我不但會感到丟臉,還會覺得自己彷彿是受到了欺凌的人。我只能若無其事地與大家相處。

道雄注意到了我的處境,可他仍然同以前一樣對待我。

我覺得羽田老師是討厭我的。他一看見我就面露不悅,說話的時候雖然帶著微笑,可是一閉上嘴,就立刻變得面無表情。那變化只在一瞬間,我起初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可時間一長,每當我躺在被窩裡就要睡著時,老師的那種模樣就會浮現在腦海中,嚇得我全身直冒冷汗。羽田老師看著我時的笑容,的確和看其他人時是不同的。

大掃除時、上課時,我總能感受到羽田老師的視線。待我看向他時,他就會馬上移開視線,對著其他人微笑。

我在分派工作的時候做了壞事,這個誤會依舊如故。因此,羽田老師大概是把我當作問題學生了。我既不像別人那樣活潑,也不擅長運動。我甚至沒有與他親切地交談過,所以他也不知道我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那件事是個意外,我沒有惡意,真實的我不會做任何壞事——我想這樣為自己辯解,我希望老師能相信我。

可是,一到老師面前,我就緊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起初,真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比如,羽田老師在開班會時給大家分發年級報,可是少了一份,於是他拿起我的那份,遞給了沒拿到的那位同學。

「正雄,你去借別人的複印一份吧。」他說。

當時周圍十分喧鬧,誰都沒有注意到羽田老師的話,我一時也不覺得奇怪。可是,老師為什麼偏偏拿走了我的那份?後來我想,這其中一定有原因。

在其他事上也是這樣。

在我們班,座位被分成六個組,每組各自負責配餐的準備工作,打掃衛生時也要分工合作。

打掃衛生時,我發覺老師不知為什麼總是盯著我。別人偷懶或者玩耍都不會被提醒,只有我總是引起他的注意。

「正雄,那裡不是還有垃圾嗎?好好打掃!」他說。

我被訓斥的次數越來越多。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是錯覺嗎?可時間一長,我越發確信一切並非錯覺。

我很不安。雖然羽田老師沒有大聲訓斥我,可我還是害怕得不得了。他好像總在等我做錯事,只要我稍微做錯什麼,他就會警告我。

每次被老師訓斥,我都感覺大家在笑我。我羞愧難當,於是低下了頭。

羽田老師把我出醜的事當作笑話與大家分享。上課前或者開班會時,他也會提到我。有時他還會誇大其詞,加入一點兒逗趣的元素講給大家聽,比如我被水桶絆倒在地啦,上體育課時被球砸到而露出奇怪的表情啦。教室里歡聲笑語,氣氛活躍。我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地忍受著這份羞辱。

不可思議的是,因為這些,大家原本對羽田老師的不滿都消失了。老師每天凈說我出醜的事,以至於就算訓斥其他人,他們也不會認為自己比我更差勁。

不論誰犯錯,老師都會訓斥我。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可是,老師是不會做錯事的。這裡所說的「老師」不只是羽田老師,而是所有被稱作「老師」的大人。老師總是對的,犯錯的總是學生——我們孩子對此深信不疑。

有犯錯的人,也有指出錯誤的人,「學生」和「老師」就是分別為這兩種人而造的詞。因此,「老師」絕對不會是犯錯的人。

「正雄,待會兒來一下辦公室。我有事想問你。」一天下課後,羽田老師這樣對我說。

前一天,有個低年級學生向自己的班主任告狀,因為他被我們班一個姓秋永的男生用石子砸到了。秋永體格魁梧,舉止粗暴,我與他相處不來。

在辦公室里,羽田老師問我:「我聽說秋永向低年級的同學扔石子,是真的嗎?」

我很害怕羽田老師,因此他對我說話時,我緊張得渾身僵硬。但面對老師提出的問題,我還是想要盡量如實回答。「是的……」

老師皺起了眉頭。「正雄,秋永那樣做,你就默默看著,沒有阻止嗎?」

接下來,就因為袖手旁觀這件事,我被斥責了很久。羽田老師說,在欺凌發生時,視若無睹本身也是一種與欺凌無異的卑鄙行為,而我的表現正是如此。我感到很抱歉,幾乎要哭出來。老師讓我在他面前罰站,好長時間裡我連臉上滲出的汗水都不能擦掉。老師語調並不激烈,只是沉穩地提醒我,然而他看我的眼神中有一種觀察動物般的冷靜,讓我不寒而慄。

「又被訓了?」道雄看到返回教室的我,問道。

知道秋永這一行為的不止我一個,他本人也只是被老師簡單提醒了一下而已。這件事我後來才知道。

羽田老師把拖堂也歸咎於我。

「因為正雄打了哈欠,我們再講十分鐘。」

布置作業時也會提到我。

「正雄上次沒做算術題,所以今天的作業也是算術題。」

沒有人對老師感到不滿,大家都認為自己被逼著學習全是我的錯。要是我沒打哈欠,或者認真寫了作業,他們就不用這樣了。雖然沒對我明說,但是我知道大家都是這麼想的。

每當這時,我都非常迷茫。拖累了大家,我感到很抱歉,也擔心會因此被討厭。我主動與人說話時,大家都是適度地與我寒暄。我知道那都是客套罷了,我甚至會想,他們會不會為此覺得困擾呢?因此,我漸漸很少與朋友們說話了。我在班上完全被隔離了,就像田野中的水和泥。雖然身處充滿歡聲笑語的教室,我卻只是守在自己的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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