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那一代

美國歷史上,除了美國獨立戰爭之外,再沒有哪個事件在當時看起來是如此不可能,但事後卻被認為是不可避免的了。就美國獨立戰爭的必然性而言,當時確實有人鼓動那些愛國者將美國獨立看作美國服從天定命運的第一步。例如,托馬斯·潘恩就宣稱,一個島國不可能統治一片大陸,這不過是個常識問題。而托馬斯·傑斐遜富有激情地為整個獨立運動抒寫理由,強調有關原理是不證自明的。

其他幾位著名的美國獨立人物談到獨立戰爭時的口氣,好像他們不過是根據某種神授劇本上演歷史劇的演員而已。約翰·亞當斯晚年時回憶,很早他就意識到某種神秘力量在起作用。「在我的記憶中,沒有什麼東西……」他在1807年這樣寫道,「比我通過觀察得出的這個結論更古老了:藝術、科學和帝國總是在向西前進。而且在平日交談中,從我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孩子起,我就總是強調,歷史將越過大西洋來到美利堅。」亞當斯甚至在獨立戰爭開始以前,就讓妻子阿比蓋爾仔細保管他的所有信件。後來在1776年6月,他購買了「文件夾」來保存所有的往來信函。正如他自己所言,這樣做的目的是記錄「已經發生的偉大事件以及正在發生的更為偉大的事件」。當然,我們總是傾向於記住那些被證明做出了正確預言的預言家,但在獨立戰爭時期,人們確實有一種廣泛的共識:他們處在「創造歷史的現場」。

這些對美國命運的早期預言因美國獨立戰爭實現了「一個真實的世界」(用傑斐遜的話來說)的政治理想而得以強化,並且已經封存在我們的集體記憶之中。整個亞洲、非洲和拉丁美洲,歐洲強權的前殖民地都紛紛贏得了獨立。它們獨立的過程如此一致,以至於其殖民地地位不過是往昔遺留下來的一點奇怪遺迹,不過是國家興起過程中的一個小小驛站而已。美國獨立戰爭那一代人大膽開創的共和政府實踐,在隨後的兩個世紀中遇到了頑固的抵抗,但這一實踐完全擊潰了19世紀的君主王朝,以及如傑斐遜預言的那樣,擊潰了之後20世紀的極權專制政體。當代某位政治哲學家宣稱「歷史的終結點」已經到來,這雖然聽起來有點極端,但至少有一點是千真萬確的:所有其他的政治組織形態,看起來都不過是在與美利堅合眾國於18世紀初次開創的自由制度和思想,做著徒勞無益的對抗。至少可以這樣說,建立在人民主權原則之上的某種代議制政府,以及由公民積極推動的某種市場經濟形態,已經成了全世界成功國家普遍接受的真理。這些遺產對我們來說是如此熟悉,我們習慣於將它們的成功視為理所當然,以至於不可避免地認為,成就這些遺產的年代,不過是預料之中的一環而已。

儘管潘恩、傑斐遜和亞當斯等領袖做出了自信的、順應天意的宣言,但是這個在我們看來結局已定的年代,對他們而言,卻是茫然未知的。如古諺云:人類創造歷史,獨立戰爭那一代的領袖人物意識到了他們正在創造著歷史,然而他們不可能知道他們正在創造怎樣的歷史。我們可以往回看並認定美國獨立戰爭是歷史的中間點,從這一點我們既可以回溯歷史,也可以展望歷史,但是他們卻只知道此前的歷史。費城醫生、《獨立宣言》簽署人之一本傑明·拉什晚年喜歡講的一則軼聞,就清楚地表明了這一點。1776年7月4日,當時大陸會議已經修改完成《獨立宣言》並送交印刷,拉什無意間聽到了弗吉尼亞的本傑明·哈里森和馬薩諸塞的格里之間的對話。「到時候我的情況會比你有利多了,格里先生,」哈里森這樣說道,「若我們都因為我們現在從事的事業而被絞死的話。我身軀龐大,在幾分鐘之內就會咽氣。而你身軀輕盈,到時候你非得在空中晃蕩上一兩個鐘頭才會死去。」拉什回憶說,這句話「讓格里微微笑了一下,但馬上又恢複了修改《獨立宣言》時那種莊嚴肅穆的神色」。

根據我們目前對美國獨立戰爭時期軍事歷史的了解,若英國指揮官在早期更有魄力地作戰,大陸軍可能早早地就被摧毀,美國獨立運動也就可能被扼殺在搖籃之中。那些《獨立宣言》的簽署人就會遭到追捕、審訊,然後以叛國罪處死,這樣美國歷史就可能朝完全不同的方向前進了。

長遠來看,在大英帝國的保護之下,美國在19世紀將逐步發展自己的政治和經濟力量,從而演化成一個獨立的美洲國家,這看起來似乎也是不可避免的。這是潘恩的觀點。但是,歷史並不是這樣演進的。一個獨立的美國是突然之間被創造出來的,不是緩慢形成的,美國脫胎於革命而不是演化:塑造這個新興國家的政治思想和制度的決定性事件,全都驚心動魄地發生在18世紀的最後25年。當時沒有人知道歷史最終會如何。事後看來不過是順應上帝意志、註定要發生的美國獨立戰爭,實際上只是一個即興事件而已:純粹的偶然和運氣(有好有壞),以及那一代人在特定的軍事和政治危機下做出的具體決定,決定了歷史的最終結果。新世紀或者更確切地說新千年的曙光到來之時,美利堅合眾國已經成了世界歷史上現存最古老的共和國了,它有著一整套經過時間檢驗的政治制度和傳統。所有這些制度和傳統的基本框架,都是在18世紀最後幾十年中,在靈感和權宜之計下,帶著陣痛突然冒出來的。

如果說後見之明讓我們能夠更好地體會共和國遺產的殷實和穩定的話,它同樣也蒙蔽了我們,使我們無法真正了解取得這一成就的極端不可能性。所有的重大成就都是史無前例的。儘管自美國獨立戰爭以來,發生了許多成功反抗帝國主義統治的殖民地起義,但沒有任何此類成功的先例。總體而言,英國的陸軍和海軍是世界上最強大的軍事力量。這種力量註定使英國要在隨後的一個世紀中擊敗所有的競爭對手,成為當代歷史上第一個霸權國家。儘管共和政府——建立在人民主權基礎上的代議制政府——已經成了20世紀的政治標準,但美國獨立戰爭以前,除了瑞士的幾個州和古代希臘的城邦國家之外,沒有哪個共和政府長期存續,更沒有哪個共和政府在擁有十三個殖民地的廣袤土地上實踐過。(只有一個例外,但是這一例外證明了上述結論的正確性:短命的西塞羅羅馬共和國,屈服於尤利烏斯·愷撒的帝國統治之下。)而且,這十三個殖民地——從東部沿海延伸至阿勒格尼山脈,以及居住著充滿敵意的印第安部落的原始森林——以前也沒有長期而穩固的合作歷史。「美國獨立戰爭」這個詞傳達了一種當時完全不存在的所謂國家凝聚力的虛假信息:後來研究美國獨立戰爭、探明其美好結局的歷史學家所隱約看到的,也只不過是這種國家凝聚力的潛在形態而已。

因此,後見之明是一種很微妙的東西。一方面,我們若過於依賴它,就會忽視這樣一個事實:偶然性是無所不在的,而且獨立戰爭那一代人所面臨的選擇都是不確定的;另一方面,我們若沒有後見之明的幫助,若喪失從當前位置全景式觀察過去的能力,就會失去歷史學所能提供給我們的一個重大優勢——或許是唯一優勢,進而像深嵌於時代中的歷史事件參與者一樣,陷入毫無章法的事件旋渦之中。我們需要的是這樣一種後見之明,它不會讓我們對獨立戰爭那一代人的精神狀態武斷地做出評價,同時也不假定我們所見證的是一個美洲強權的不可避免的誕生。我們需要這樣一種歷史視角,這種視角既讓我們關注當時微妙的可能性,又不至於讓我們忽略各種歷史事件的擴張性後果:局囿在彼時彼地的人們只能隱約地看到這種後果。

從長遠視角看,獨立戰爭中少數幾位領袖人物所持有的一個核心見解是,北美大陸與其他大陸的地理隔離及其豐富的自然資源,為這個蹣跚學步的國家提供了巨大優勢,使其具有無限的發展潛力。1783年,當時對大英帝國的軍事勝利剛剛在《巴黎條約》中得到確認,喬治·華盛頓以最雄辯的詞語描繪了這個大陸的美好前景。「美國公民,」他這樣寫道,「正置身於最令人嫉妒的良好條件之下。他們作為這一整片物資豐富、生活便利的大陸的唯一所有人,現在已經被剛剛簽訂的和約承認,擁有絕對的自由和獨立。從現在開始,他們就是這個世界中最引人注目的舞台上的演員。上帝讓這個舞台成為展示人類偉大和幸福的特別存在。」如果初生的共和國能夠避免夭折,如果它能夠在足夠長的時間內作為一個團結的國家實體,將自己的各種自然優勢整合起來,那麼它就具有成為世界上一支主導力量的潛力。

從當時短期視角看,獨立戰爭那一代中的大部分先鋒成員都贊同一個核心觀點:那些用來證明美國獨立於大英帝國的合理性的理由,破壞了任何一個能夠管理如此分散的人口的全國政府的合法性;破壞了任何能夠制定統一法律,將十三個殖民地和三四個獨特的地理及經濟區域整合起來的全國政府的合法性。因為當時人們用來否定英國議會和君主對美國的權力的核心理由——這個理由是「輝格原則」的主要來源——是人們對任何遠程運作、無法接受公民直接監督的中央政治力量的過度懷疑。獨立戰爭中根據《邦聯條例》(Articles of feder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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