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有個島叫曼哈頓」 第四章 國王、外科醫生、土耳其人和妓女

英格蘭國王查理一世對馬和荷蘭人都很有感情,但這兩種感情是截然相反的。 正如安東尼·凡·戴克(Anthony Van Dyck)為查理畫的那幅著名的馬上肖像和倫敦特拉法加廣場上查理騎馬的雕塑所示,他在馬鞍上感覺最自在。他熱衷於賽馬,因此每年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會在紐馬克特(Newmarket)度過,這裡是該國最重要的賽馬盛事的舉辦地點。1632年,他在2月中旬就早早地從倫敦動身,經過60英里的長途跋涉來到這裡。(據說「艾克塞斯制英里」 比標準英里要長,因為英格蘭那一隅的路面情況特別糟糕。)這可是一件大事,因為當國王去紐馬克特的時候,其他人也會去,包括該國的政界、軍界和經濟界的領導人以及國王的家人[他的私人醫生威廉·哈維就是在紐馬克特侍奉查理時創作了那部史上著名的關於血液循環的著作 ]。查理對於壯觀的排場有種近乎宗教性質的狂熱,他的紐馬克特宴會已經名聲在外,甚至是臭名昭著的:僅僅一個賽馬季,86桌宴席上每天就要消耗7000隻羊、6800隻羊羔和1500頭牛。在不看熱鬧或大擺宴席的時候,他就在休養地打獵、打網球,或者到馬廄去看他最喜歡的馬。

對於荷蘭人,他是持鄙視態度的。而且,他也受不了法國人(儘管他和一個法國人結了婚) 。儘管他生來就是一個蘇格蘭人,但是他認為蘇格蘭人讓人惱火,於是他鼓勵他們儘可能地移民到加拿大去 。但是荷蘭人在某些方面令他特別苦惱:他們掀起了一場激烈的反抗,而且希望通過流血暴力擺脫君主制,以共和製取而代之。查理是君權神授的積極擁護者,他認為共和主義是一種全民癔症。當然,他也認為他的子民們享有自由,對此,他用一句名言解釋過:「……但是我必須告訴你們,他們的解放和自由是存在於有政府管制的基礎之上的……而不是讓他們成為政府的一分子進行管理,他們沒這個資格。」 (他是在面對觀看他被斬首的人群面前做出這一番解釋的。)當時他正處於後來人們所說的「人治」的時期,在這11年里,他因為議會與他起爭執而將其解散,自己一個人說了算。在這一時期,他漸漸與他的國民疏遠,王室變得更加孤立,而且國王花錢越來越大手大腳,宴會也越來越奢靡浪費,議會大為憤怒,民眾開始公開反抗。最終他最害怕的噩夢成真:民眾揭竿而起,他人頭落地。

雖然查理認為荷蘭叛亂分子既瘋狂又危險,但是眼下還有更讓他惱火的事情,那就是在世界各地的港口中,荷蘭商船隊正在把他們的英國對手們打得屁股開花。荷蘭人正在使勁兒把英國人擠出最富饒的商業源頭——東印度,荷蘭商船現在控制了世界上大部分的糖類、香料和紡織品貿易。諷刺的是,查理因自己獨斷專行的統治而對此無能為力:解散議會之後,他無力籌集與荷蘭人抗衡所需的資金。

更讓查理苦惱的是,儘管荷蘭人這麼令人討厭,他還得被迫與之結盟。加爾文教在反抗西班牙人的荷蘭諸省佔據統治地位,從伊麗莎白女王時代開始,英國一直以新教的名義實行支持荷蘭的政策。但是這個聯盟漸漸發生動搖,英國的領導人查理和大批英國民眾都對荷蘭人反戈相向,開始將他們視為新的威脅。

正是在這樣的局勢之下,查理於1632年3月到紐馬克特享受賽馬季。嗒嗒的馬蹄聲重擊在地面上,人聲鼎沸,三角錦在天空中熠熠發光。這位國王感覺如魚得水。他身著盛裝,栗色的頭髮飄揚,還留著錐形的淺黃褐色鬍鬚(原汁原味的凡·戴克風格),眼睛盯著他最喜愛的馬,和彭布羅克伯爵(Earl of Pembroke)一起下賭注,後者的賭癮有點重,這是眾所周知的。這裡還有一個驟然崛起的荷蘭共和國派來的胡攪蠻纏、令人心煩意亂的使團,當然這是查理最不放在眼裡的。當年事已高、德高望重的大使阿爾伯特·約阿希米(Albert Joachimi)騎著馬進入紐馬克特求見查理時,查理的第一反應或許就是厭惡,想打發他走。但是在當時的國際局勢下,這樣做是會釀成政治上的大錯的。最終他還是同意見這個人了。

這位大使在會面開始就使用外交辭令,滔滔不絕,巨細無遺地詳陳兩國之間源遠流長的友誼,他稱最近這種友誼被企圖「挑起某種誤解」的「敵人」 所干擾。查理很清楚這個人的怨言背後的潛台詞,而且肯定被這番怨言中故意使用的一個模糊的字眼——「敵人」給逗樂了。幾十年來,英國人一直在幫助荷蘭人對西班牙作戰,這是事實。但是兩年前,同樣是在紐馬克特,查理接見了另一位特使——他是被西班牙王室派來的。他歡迎這位特使的到來——事實上,他熱切期盼著後者的到來,而這令地緣政治格局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除了馬之外,查理還一直對藝術十分熱愛。他的私人收藏品包括拉斐爾(Raphael)、提香(Titian)、丁托列托(Tio)、曼特尼亞(Mantegna)和科雷喬(Cio)的作品。一方面,這彰顯了他的王室風範;另一方面,這些巨大開支令民眾中的某些社會階層對他的仇恨一觸即發。在收集藝術品的過程中,他已經變成教皇的親密筆友,教皇還送給他梵蒂岡的畫作,而這隻會令清教徒們對他的疑慮更深。如今,西班牙國王腓力四世被荷蘭起義弄得幾乎筋疲力盡,故非常希望英國能停止對尼德蘭聯合省的支持。腓力選擇讓妻子擔任自己的特使,勸說查理與歐洲最著名、最炙手可熱的藝術家彼得·保羅·魯本斯(Peter Paul Rubens)簽訂和約,歷史學家認為這是腓力妻子的靈機一動。魯本斯也算是一位政客,他自認是一個忠誠的荷蘭人,但是他來自安特衛普,那是由天主教佔據統治地位且不願與西班牙決裂的南方諸省中的一個。當魯本斯與腓力在馬德里會面共商出使大計時,他自己的想法是,如果查理不再對西班牙人抱有敵意,那麼造反的荷蘭諸省就會放棄造成毀滅性影響的叛亂,南北就能統一。於是他同意出使。

在英國,查理滿懷欣喜地接見了魯本斯,他委派這位藝術家在懷特霍爾宮宴會廳的天花板上作畫。 這座剛剛建成的宮殿屬於帕拉第奧風格,既現代又前衛,出自伊尼戈·瓊斯(Inigo Jones)之手。建成後,天花板的中央嵌板(今天,魯本斯這件唯一的作品依然在它應該在的位置)體現了查理對於君主政體的狂熱信念:在旋轉飛升的小天使的簇擁之下,他的父親詹姆斯——神聖王權的化身——升入天國。查理的子民們後來正是在這個房間里處死了他,這證明了英國人在挖苦人方面的一貫才智。

魯本斯還向查理引薦了他的學生安東尼·凡·戴克,此人成了查理的宮廷畫師;多虧有他,我們才能見到一整個畫廊的肖像畫,這些畫將這位國王的各種情緒和一舉一動都捕捉了下來。查理將他們兩人都封為騎士。他還和西班牙籤訂了和平條約——這讓英國和荷蘭共和國更加漸行漸遠,轉為敵對。然後,魯本斯得意揚揚地去拜訪他在倫敦的同胞約阿希米大使,他希望能說服後者,要想讓荷蘭共和國統一,最有希望的做法就是讓叛軍政府與西班牙進行和談。但是,魯本斯嚴重低估了北方諸省的決心。約阿希米和他效力的那些人一樣反叛,他告訴這位畫師,各省統一的唯一途徑是南方人加入戰爭。(南方人沒有這麼做,最後,信奉天主教的南方諸省變成了比利時。)

約阿希米正是在英國剛與西班牙籤訂和約的背景之下,在紐馬克特的馬蹄聲和嘶鳴聲中求見查理的。他用的是英國和荷蘭的「敵人」這個詞,這暗示著拋開剛簽訂的和約不談,新教徒們在面對共同的天主教仇敵時依然必須緊密團結在一起。(「我們不認為國王陛下對我們有敵意,」約阿希米在謁見之後給總議會的信中寫道,「因為我們沒有聖徒也沒有齋戒日,而在這方面,西班牙國民是很迷信的。」 )這位大使尤其希望國王能叫停近來一種令人不安的做法——自從英國與西班牙籤訂和約之後,被荷蘭私掠船繳獲的西班牙船隻在進入英國港口時會被查封,這與兩國長期以來的約定是背道而馳的。

國王聽這個人把話說完了,而且禮貌地迴避了這個問題。約阿希米兩手空空地離開了。

不過,在不到兩周之後,剛剛回到懷特霍爾的查理不得不再次和這個人周旋。這一次,約阿希米的外交手段不再那麼含蓄。局勢有了新的變化。又有一艘船被查封,但是這艘船不是荷蘭人俘獲的西班牙船。這是一艘合法的荷蘭船,約阿希米稟告國王,它是從「一個叫曼哈頓的島」開往阿姆斯特丹的。報告表明這艘船上除了載有5000塊皮草外還有新尼德蘭省的前任管理人。

此時,在西南面200英里之外的地方,被英國人關押的彼得·米努伊特正氣得七竅生煙。他(自己看來)無緣無故地被剝奪了職位,被迫放棄自己連哄帶騙才建立起來的殖民地,還要長途跋涉,歷經艱險回國為自己的作為辯護。這還不算完,在海上度過寒冷的兩個月後,「團結號」在英國海岸邊被一場風暴困住,被迫在普利茅斯緊急登陸。在那裡,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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