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有個島叫曼哈頓」 第三章 這座島

卡特琳娜·特瑞科(Catalina Trico),一個說法語的少女。約里斯·拉帕里(Joris Rapalje),一名佛蘭德紡織工人。巴斯蒂安·克羅爾(Bastiaen Krol),一個來自農業省弗里斯蘭的帶職信徒。1624年和1625年,十幾二十歲的他們來到這裡,駕著輕舟、雙桅平底船、雙桅縱帆船、帶氣窗的帆船和大舢板在狂暴的波濤之上顛來簸去。這些木船工藝精良,但依然脆弱,令人心驚膽戰。他們在甲板下容易讓人患上風濕病的狹窄空間中撞來撞去,每次摔得鼻青臉腫的時候都會被豬拱,餓著肚子的羊還在旁邊咩咩地叫。動物的臭氣和他們自己的嘔吐物、酸臭的穢物散發出的臭味混雜在一起,每個人都抓著他或她的那包萬靈丹,想避開黑死病、惡魔、海難和「要命的痢疾」。他們那些船的名字——「好運,亞伯拉罕的犧牲」——暗示著籠罩在他們頭上的兩種極端情緒:希望與恐懼。

要花三個月的時間才能追上哈德遜的腳步,如果風向不利,那就要花四個月。從阿姆斯特丹出發,這些船穿越了被稱為「IJ」的廣闊內海和它危險的淺灘,抵達海風吹拂的泰瑟爾島,然後進入白霜覆蓋的北海。他們對葡萄牙海岸線敬而遠之,又繞開北非沿岸的加那利群島,他們的船長技術嫻熟,運氣也好,躲過了掠奪成性的私掠船和海盜(或者不是這樣,有些船已被這兩者俘獲了)。然後,乘著信風 ,他們征服了位於西南方向,橫跨藍灰色的茫茫大西洋的那條漫長而令人生畏的弧線。接著再次轉向上行至巴哈馬北面,沿著新世界、新大陸的海岸線行進,同時留心尋找哈德遜記錄下的那個鉤狀的半島,就這樣進入那個大港口的懷抱。

哈德遜之旅已過去15年,莎士比亞寫就《暴風雨》也已是10年前的事情了。這部劇中描寫了一次美洲航行途中,在虛構的魔島(百慕大)發生的一場海難。然而仍有人相信這可能是通往悶熱潮濕,有著不同信仰和異國風情的東方文明的門戶。在他們看來,50年後就要被命名為「新澤西」的西岸可能實際上就是中國的後門,而濕氣迷濛,充斥著神和咖喱的印度就在那些斷崖之後。但是這些人不是探險家而是定居者,他們更關注的是此處,即這條河,這個新家。在哈德遜有了新發現之後的15年間,偵察兵和貿易商已與住在當時被荷蘭人稱為「模里西斯河」(River Mauritius)的印第安人有了充分的接觸,這條河是以拿騷的毛里茨(Maurits of Nassau)的名字命名的,他是被刺殺的英雄「沉默者威廉」的兒子,還是當時反抗西班牙的起義軍領袖[不過這條河已經有了一個新的名字:早在1614年,皮草貿易商就開始管這條河叫「哈德遜河」 (de rivière Hudson),以向他們的先驅致敬]。「河上印第安人」(貿易商這樣叫他們,他們其實是馬希坎和倫尼萊納佩部落的人)劃著瘦長、安靜的獨木舟,從北面、東面、西面,從未知的曠野來到他們面前,隨身還帶著數量可觀的優質皮草。這裡確實大有商機,貿易商們在報告中稱。於是,幾個規模較小的利益集團組成了一個財團,打算以系統的方式開發此地。

西班牙和荷蘭共和國在哈德遜航行當年商定的停戰協議維持了12年。這一協議很快就在1621年被撕毀,荷蘭右翼分子旋即磨槍霍霍。一位名叫威廉·尤瑟林克斯(Willem Usselincx)的愛國商人,行動敏捷,心懷宗教熱忱,多年來,他一直堅持一個觀點,即荷蘭諸省在「新大陸」中的動力將來自商業和加爾文教徒的熱情。尤瑟林克斯在促成西印度公司(West Indin pany)成立的一連串會議上稱,「如果一個人想要掙錢,他們就得提出方案,這樣才能推動投資者進行投資。為了這一目的,上帝的榮耀將以某種方式幫助我們,而以其他方式,以有益於我們的祖國的方式令西班牙失利;但是首要的、最強大的誘因是每個人能使自己獲利,這是顯而易見的……」 他強調,新大陸上住著的不是狂暴的野人,而是聰明的原住民,荷蘭人可以在他們中間建立起一個殖民地。那裡有尚未開採的自然資源,其中可能有金、銀和可作為「軍費之源」 的原材料。

和西班牙重新開戰與這一計畫是一致的:荷蘭私營公司的護衛艦既可以安上槍炮,突襲加勒比和南美水域中的西班牙船隻,又可以在「新大陸」的口岸開展貿易。私掠巡航——被政府批准對敵人船隻進行的海上掠奪——是一種可以接受的戰時行為。

商人和政客突然都興緻勃發。富商們自己組織了五個地區的商會,每個商會都出了啟動資金。國家的主管機構總議會又加了一小筆錢,到1623年10月,西印度公司已成為史上資金最充裕的新公司了,該公司的金庫中有700萬荷蘭盾。東印度公司對亞洲的開發已經取得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成果;如今,其新同行的腳步將遍及環大西洋地區——它的壟斷地位延伸至西非、加勒比群島和北美沿岸地區。那將是戰爭和貿易的產物,商人、船長、水手、會計、木匠、武器製造商和士兵形成了一個網路,以超乎尋常的速度滲透了這個新的利益屬地。到了1626年,該公司向董事提供的財產清冊上包括以下內容:

12艘去往非洲幾內亞、貝南、安哥拉、格列恩(Greyn)和闊誇(Quaqua)沿岸地區開展貿易的艦船和帆船,船上載有出口貨物,預期可獲得回報……

1艘由多德雷赫特開往維德角的船,船上載著貨物……

1艘開往亞馬孫和蓋亞那沿岸地區開展貿易的船……

1艘載重約130拉斯特的船,1艘裝備精良的帆船,這兩艘船將開往新尼德蘭開展貿易並開拓殖民地……

33艘船……本公司的這些船還停泊在港內,船上配有金屬與鐵制槍支以及各種作戰用的彈藥物資、火藥、火槍、武器、軍刀以及各種可能需要用到的裝備,可滿足海上之需……

資金……金庫中的資金將用於維持上述船隻在海上的開支,這不僅是為了打擊西班牙王室,而且是在上帝庇佑之下行使閣下的權威,開展本公司的各項業務,並為合伙人們贏得豐厚的利潤。

北美領地在這一計畫中具有經濟上的用途。該公司將開發這裡的皮草和木材資源,而且會將其作為交通樞紐——船隻從歐洲出發,先到南美洲和加勒比,然後抵達北美港口,最後返航。當然,必須有定居者,事實證明,養活這些人是創建大西洋帝國這項複雜的事業中最困難的部分之一。在故鄉的時光是美好的,未來看起來更美好。阿姆斯特丹也許是世界上的窮人們最好的安身之所(一位英國領事以略帶誇張的筆調寫道,那裡的救濟院「不像窮人的住所,倒像王子的宮殿」 )。要讓人們簽字同意踏上征途,去往如今被稱為新尼德蘭的地方,他們就得找到那些足夠愚昧或絕望或貧窮的人,只有這些人才會願意離開高度文明的阿姆斯特丹的懷抱——離開那裡鋪平的街道,擦洗一新的地板,一車車的乳酪和一杯杯的優質啤酒,鬆軟的枕頭,貼有藍白瓷磚的壁爐和溫暖舒適的泥炭火——冒險到偏遠地區,到絕對無情的荒涼之地去。

但是,和往常一樣,這個國家到處都有難民。通過向人們許諾服務六年即可換得土地,該公司召集了一小撮強壯的瓦隆年輕人——從如今的比利時來的說法語的流亡者——公司確保他們像《聖經》中的諾亞一樣,每個男人能有一個配對的女人,並抓緊時間把他們推到阿姆斯特丹會議室中,讓他們在那裡宣誓效忠於該公司和荷蘭政府。

組織這次宣誓活動的議員克拉斯·皮特斯贊(Claes Peterszen)是著名的內外科醫師。 如今我們知道這位醫生是因為倫勃朗的名畫《蒂爾普教授的解剖課》()(「Tulp」或「tulip」是這位醫生的綽號,這個綽號來自畫在他前門上的鬱金香),而在當時,是因為他同意倫勃朗畫這幅肖像畫,才讓倫勃朗有了名氣,這位醫生的名氣之大由此可見一斑。於是這位身穿黑衣、儀錶堂堂、神情嚴肅、臉上留著V字形黑色尖鬍子的醫生兼治安官的形象就在我們的腦海中變得生動了起來。在這位來自荷蘭政治與科學機構的代表的面前,年輕的男男女女身穿鄉村服飾,朝氣蓬勃,他們因神經緊張和原始的青春活力而不斷動來動去、輕輕顫抖,就是這群人要在被稱為「曼哈頓」的蠻荒之地中開創一個新社會。

這個隊伍中有許多青澀的年輕人,有四對夫婦在海上成婚,船長科內利斯·梅(elis May,新澤西的「梅角」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是證婚人。另外一對——在本章開頭處提到姓名的那兩個人,卡特琳娜·特瑞科和約里斯·拉帕里 ——則更加精明。也許他們知道船上的情形會是怎麼樣的,所以對於在那裡完婚的想法不抱期望。他們同意加入這項極為危險的事業,條件是該公司首先為他們舉行一場比常規更倉促的婚禮。這場婚禮在他們的船於1624年1月25日離開阿姆斯特丹的四天之前舉行。「瓦朗謝訥的約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