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 星星 第五十章 雷電

寶劍已折,折損過半,四分之一的船隻落入我們手中,其餘或隨安東尼婭逃跑,或零星追著倖存的執政官直奔核心區。我請綏克莎帶著姐妹搭乘機動性較高的輕型巡弋艦出動,由維克翠做總指揮,任務是捉拿安東尼婭和援救卡琺克斯。他在嘗試攻入潘多拉號時被敵人俘虜。本來我要塞弗羅也過去,製造兩人相處機會,沒想到他明明先去過維克翠船上,卻又在他們出發的半小時前先回來,而且自個兒在那邊生悶氣,不肯告訴我怎麼回事。

至於野馬,她為了卡琺克斯一陣慌亂,但強自鎮定。若不是主艦隊需要幫忙,她大概會親自帶兵救人。我們先修整船隻,先求安全航行,無法使用的船就在殼上鑿洞,接著在戰場的船骸堆中搜尋有無生命跡象。目前崛起革命與衛星統領雖維持合作關係,但可能不會太久。

兩天前開戰至今,我還無暇打盹,看來羅穆勒斯也一樣。黑眼圈框住了他的憤怒與疲憊,在這短暫的時間裡,他失去的不僅僅是一臂一子,還有更多更多。我們雙方都不想面對面,只能開視頻會議。

「如最初所言,你們獨立了。」我說。

「而你拿到了船艦。」羅穆勒斯背後羅列的大理石柱,柱上有托勒密風格的雕刻。由此可知,他人在木衛三的懸宮,太陽系外緣的文明樞紐。「但是憑著那種規模的艦隊,並不足以與殖民地聯合會核心一戰,灰燼之王將親自等著你。」

「我也在等。有很多事情得和他的主子做個了斷。」

「你們要從火星進軍?」

「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他沉吟一陣。「這次作戰中有件事情令人在意。後來我的部下登上每艘船檢查,完全沒有發現超過五百萬噸的核彈信號。不過你那時說有,然後……提出了一些證據。」

「我的部下找到的信號可不少,」但這當然是謊話,「有疑問可以到我的船上看看,核彈全集中在巨像號並不奇怪。以洛克那種個性,一定會嚴格管控。能在最後一刻攻進艦橋已是不幸中的大幸,船廠可以重建,但人死不能復生。」

「他們真有核彈?」羅穆勒斯還是繼續追問。

「我會拿自己同胞的未來當賭注嗎?」我冷冷地揚起嘴角,「木衛安全了,你們得以決定自己的下一步。知足點比較好。」

「的確。」話雖如此,羅穆勒斯卻已看透真相,察覺自己遭到愚弄。然而,除非他放棄和平局面,否則只能拿同樣說辭面對子民。一旦透露真相,以當地的民心風俗,定會堅持討回公道。只是現在的外緣區沒有繼續打仗的本錢,兩軍一旦交鋒,必定是船艦較多的我方勝出,況且就算重挫了我,未來就沒有人擋在殖民地聯合會面前。他別無選擇,只能配合演出,我也得承受罪孽煎熬,永遠無法忘記外緣區還有幾億人受到奴役,成千上萬阿瑞斯之子將落到羅穆勒斯手裡受死。無論我怎樣警告撤離,總會有人走不了。「請你們今天就動身吧。」

「搜索生還者需要三天,」我回答,「找完立刻走。」

「好吧。我會派船護送各位到事前議定的邊界,你的旗艦出去後,艦隊就不能再返回,你麾下任何船隻若是越過界線,等同宣戰。」

「我還記得我們講好的條件。」

「我還是要提醒一聲,順便請你代為問候核心區,我也會妥善『照顧』你沒能接回去的阿瑞斯之子。」撂下話後,他馬上切斷通信。

三天後,我們返程,途中繼續進行船艦整修。焊工、金工攀附船殼,彷彿無害的藤壺。雖然折損二十五條旗艦,但奪取到手的超過七十艘,可謂現代戰爭史的重大勝利。可惜,當你必須清理自己朋友的血跡時,無論再多勝利也教人快樂不起來。

這種時候厚著臉皮並不難,因為你所能看到、嗅到、碰到和感受到的其實相當有限。等到亢奮退去、情緒鬆懈,你很快就會想起自己幹了什麼好事,如何害朋友慘死。艦隊戰就像詛咒,交戰後得經歷好幾個月的漫長空間,然後一切過程重演,一遍一遍又一遍。

我遲遲沒有對大家交代要朝哪兒前進,他們也沒有當面問我,但通過部屬表達了疑惑。我給的始終是同一個答案。

「去我們該去的地方。」

艦隊的中堅是阿瑞斯之子,成員早就歷經千辛萬苦,所以還能聚在一起唱歌跳舞,樂天知命。而這氣氛似乎會傳染。離木星越來越遠時,走道上更常聽見有人吹口哨,並且還興起一股在制服綉徽記、給星戰機甲塗鮮艷礦業色彩的風潮。這種活力在殖民地聯合會的軍隊中絕對見不到。只是,目前還是同色族的人才會聚在一起,只在辦正事時打破族群藩籬。我本以為他們可以更融洽地相處,不過至少是個好的開始。我臉上雖掛著微笑,繼續領導眾人,卻彷彿與周遭的一切失去聯繫。

我在走道上殺死十人,炸掉造船廠時又害死一萬三千名同胞。雖然他們的面孔不至於糾纏著我,只是內心那抹恐懼怎麼也甩不開。

截至目前,我尚未與阿瑞斯之子基地取得聯繫,所有頻道全部失效。這代表銀種人破壞傳輸站的計畫已經完成,現在金種和紅種都面對同樣的信息障礙。

我為洛克安排他應得的葬禮。詩人想必不願留在異鄉,所以我將他送往太陽。靈柩是金屬材質的太空魚雷。我和野馬將遺體安置進去,偷偷讓號叫者從人滿為患的停屍所搬出來,私下舉辦告別式。我們死了太多自己人,而我為敵方將軍痛心疾首的模樣是不能公開的。

為他哀悼的人少之又少。洛克念念不忘的金種同胞就算記得,也只會給他安上弄丟艦隊的臭名,堪比古代的蓋烏斯·特雷恩蒂烏斯·瓦羅,竟傻得在坎尼讓漢尼拔包圍得逞。對革命分子而言,洛克只是個金種,自詡超凡入聖,但碰上收割者也不得不屈服。

看著曾有深厚情誼的朋友化為冰冷的屍體,我不禁感到寂寥,好像捧著再也無法安放花朵的花瓶。

我希望洛克和從前的我一樣相信來世,但我究竟是什麼時候失去信仰的,我甚至無法肯定。應該並非一朝一夕吧,而是慢慢被迫面對現實,假裝相信往生谷存在,心裡會比較好過。要是洛剋死前能抱著對新天地的期待,那該多好。可惜他自刎前仍只肯定金種文明,懷抱著一個自我中心的信念沉入黑暗。

那絕對不是什麼愉快的事。

輪我跟他道別了。當我凝視洛克的面孔,腦海中浮現的都是回憶。月球宴會前他在床上看書的模樣(後來被我用麻醉針扎了);還有他盛裝打扮,約野馬一起去愛琴城看歌劇,過來約我同行,還說天琴座奧菲斯的故事一定能打動我。還有,院訓時大戰結束,守在爐火邊的他一見我活著回來,大大地笑開,衝上來擁抱我。那時我們根本還沒長大,只是一群男孩。

如今,他的身體失去溫度,眼周發黑,一點兒年輕氣息也不剩。因為我,他再無可能與別人白頭偕老,享受天倫之樂。我想起了塔克特斯,眼淚湧上。

我的朋友(特別是號叫者)並不贊同我讓卡西烏斯也參加告別式。可是我認為缺了他的最後一吻,對詩人會是一大遺憾。卡西烏斯腿上還有鐵鏈,手也被磁力鎖箍在背後,但我過去為他解開,讓他可以與洛克好好告別。卡西烏斯莊重地彎下腰,在詩人額上輕輕一吻。

卡西烏斯與洛克道別後,金屬艙門重重關上,塞弗羅走進來。他依舊不同情洛克,和野馬一樣只是沖著我才出席,怕這裡會需要支持。洛克出賣我和維克翠,最重視忠誠的他自然無法接受。在塞弗羅眼中,洛克沒把別人當朋友,連野馬也這麼想。她同樣是受害者,而且為此失去父親。即便尼祿·歐·奧古斯都有諸多不是,也改變不了血濃於水的事實。

他們等我開口說話,但我無論說什麼都只會引來更多怨懟不滿。於是,我按照野馬事前忠告,不逼別人聽我美言這位眾人心目中的叛徒,只念了以前他喜歡的一段詩:

莫畏烈日驕陽,

莫懼凜風寒霜,

俗務盡,凡緣了,

志已酬,返家鄉。

流金歲月終有時,

煙囪蒙塵土飛揚 。

「Per aspera, ad astra.」包含塞弗羅在內的所有金種一同低語。按下按鍵後,洛克從眼前離去,與拉格納還有世世代代的勇者一同朝太陽奔去。其他人走了,我還留在原地,野馬陪在我身旁,注視著被帶走的卡西烏斯。

「你對他有何打算?」等到只剩我們她才開口問。

「不知道。」我有點兒不高興。為什麼要在這時候提起呢?

「戴羅,你還好嗎?」

「還好,只是想一個人靜一靜。」

「嗯。」但野馬沒走,反而靠得更近,「不是你的錯。」

「我說我想靜一靜——」

「不是你的錯。」

我發起脾氣,暗忖她為什麼不肯走,一轉身卻看見那雙太過溫柔坦誠的眼睛,壓抑在肋骨底下那股窒悶全部爆發,淚水不聽使喚地沿兩頰滑落。

「不是你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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