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憤怒 第三十章 靜默

艾迦掉下懸崖,山壁延伸至無盡黑暗。我跑向拉格納,野馬執弓箭回頭盯著山丘和雲層戒備。

不過她也只剩三支箭了。

「什麼都沒看到。」她說。

「收割者……」躺在地上的拉格納囁嚅,胸口大大起伏,連呼吸都十分吃力。腹部傷口不斷冒出暗紅血液。我明白艾迦最後那兩劍大可直接奪人性命,但她選擇下腹為目標,是為了使對手死得凄慘痛苦。我壓著最大的傷口,手肘也紅了。出血太嚴重,我實在不知道怎麼辦。這種深度的傷勢就算靠人工肉也無法癒合,連保命都不可能。淚水刺痛我的雙眼,視線模糊到什麼也看不見。拉格納的傷口冒出一陣陣熱氣,我原本凍僵的手指被鮮血暖得麻癢。他失血太多,面色蒼白,神情尷尬地連聲道歉。

「說不定是食人族,」野馬還是很在意艾迦為何錯愕,「他能動嗎?」

「不能,」我無力地嘆息。野馬低頭望著拉格納,表現得比我堅強。「留在這裡太危險。」

但我沒有理會。我失去太多朋友了,再失去拉格納實在太難承受。是我說服他回故鄉,也是我要他和艾迦對戰。一直以來,都是我不放過他,我虧欠他太多。如果最後能做的只有這件事,再傻我也不會放棄。我想保護拉格納,想出辦法治好他。要是有黃種在就好了。就算食人族來襲,我得賠上性命也無妨,我說什麼也不離開。可是光想這些根本無濟於事,奇蹟不會憑空出現。每一次計畫都敵不過大宇宙的惡意。

「收割者……」他又擠出聲音。

「朋友,保留體力,你得儘力撐下來。」

「她好快。太快了。」

「反正都死了。」其實我並沒有那麼肯定。

「我一直夢想可以死得舒服一點兒,」拉格納顫抖著,似乎意識到自己時間不多,「可現在這樣不怎麼舒服。」

他的話引出我壓抑不住的啜泣。「沒關係,」我哭著說,「你不會死。等會兒我們先封住傷口,然後找米琪幫你補起來。我們送你到山錐,叫人過來接。」

「戴羅……」野馬開口。

拉格納驀然瞪著我,目光彷彿無法聚焦。他朝天空伸手。「賽菲……」

「不,是我啊,拉格納。是我,戴羅,」我說,「是戴羅。」

野馬焦急地說了些話,我只是不耐煩地說:「等等。」

「賽菲……」拉格納依舊指著天上,我望過去,什麼也沒瞧見,只有幾片雲朵隨海風飄過。我耳邊傳來卡西烏斯肢體扭動和野馬拉弓的聲音,依稀看見雪地上赫莉蒂的身影,我終於明白方才艾迦想躲的是什麼——三千千克重的猛獸從雲層穿出,獅身有翼,前腿和頭顱卻是老鷹的模樣。它生著白羽,黑色鳥喙像鉤子,單是頭部就有成年紅種的大小。獅鷲不僅雄偉,翅膀展開甚至有十米寬;翅下畫上天藍色的尖叫惡魔,降落在我面前時大地為之撼動。它的眼珠是淡藍色,接近後可看見黑喙上以白色顏料寫了符文咒語,背上有個精壯的身形,正拿白色號角吹出哀鳴似的聲音。

隔著雲朵傳來許多號角迴響,又有十二隻獅鷲落下,有些在山徑雪地,有些在高處山岩。為首者似乎是方才吹響號角的人。那人從頭到腳裹著髒兮兮的白色皮草,頭盔也是白骨,插了一排藍色羽毛連到頸後。這群人的身高全都超過兩米。

「是太陽之子。」其中一名女子操起很難聽懂的方言,急急忙忙跑到默不作聲的領袖旁摘下頭盔。那張有許多疤痕與穿孔的臉看來十分野蠻。她先單膝下跪,隔著手套輕觸額頭以示尊敬。她臉頰上有個藍色手印圖案。「我們在天上看見火光……」女子一注意到我的甩刀,忽然噤聲。

其餘人也脫了頭盔,察覺我們的頭髮和眼睛顏色後快步圍上來。原來這群人全是女性,每個人的臉上都印著天藍色掌印,掌心還有顆小小的眼睛。她們將白長髮結成辮子垂在背後,眼皮內雙,瞳孔漆黑,鼻樑、嘴唇與耳朵穿了很多環。只有帶頭那人還沒有取下頭盔,也並未下跪,只是靜靜上前。

「妹妹,」拉格納又擠出聲音,「是我妹妹。」

「賽菲?」野馬問了後盯著對方左大腿掛的一串發黑人舌,應該是戰利品之類。她沒有戴手套,手背有許多符文文身。

「你認得我嗎?」拉格納聲音粗啞,看對方接近時勉強露出笑容,「一定記得吧。」但那人卻只是隔著頭盔觀察他的傷勢,眼睛睜得很大,「我一直都記得你,」拉格納繼續說,「就算這世界不再有光,就算我們衰老消逝,還是記得,」他痛得一陣蠕動,「就算冰原融解,風聲沉寂,我也認得你。」她一步一步靠近,「我教你四十九種形容冰的辭彙……還有三十四種不同類型的風……」拉格納微笑,「可是你只能記住三十二種。」

對方一直不出聲,然而,其餘的人竊竊私語說出拉格納的名字,加上又看見甩刀,似乎都推敲出我的身份了。

拉格納使出最後一絲力氣。「我將你放在肩上一起看過五次破冰,讓你拿自己的緞帶給我綁辮子,一起玩你用海豹皮做的娃娃朝老波弗砸雪球。我是你哥哥,泣日家族的人將我帶走,同胞被送往禁錮之地,這是我以前告訴你的,你還記不記得?」

明明受了重傷,他卻還有力氣說這麼多。一切都是因為這裡是故鄉、是家園,他在這裡就像我上了鑽爪機。拉格納的語氣與神情吸引賽菲越靠越近,終於雙膝跪下,脫了骨盔。

靜者賽菲,艾莉婭·雪雀的女兒,容貌野蠻卻又尊貴不凡。瘦削的臉有稜有角,令人聯想到烏鴉;她的雙眼細小且靠近,嘴唇如薄刀,並因天冷而發紫,總是噘著,彷彿陷入長思;她右側辮子及腰,左側剃光的頭皮上刻了深青色翅膀圖案,外面圍一圈咒符。不過賽菲與其他黑曜種相比,最特別也最令她們崇敬的便是皮膚。她身上找不到一點兒疤痕或瑕疵,只有一根鐵棒穿過鼻子當裝飾。賽菲低頭,看著拉格納的傷口眨了眨眼,眼瞼上的藍色眼紋刺青彷彿正悄悄窺探著我。

她朝哥哥伸手,沒有接觸,只是在感受拉格納口鼻呼出的熱氣。但這對他而言不夠,他抓起妹妹的手按在自己胸膛,讓逐漸緩慢的心跳傳出去。哥哥眼中湧出了喜悅的淚水,妹妹雙頰的藍色刺青也濕潤。拉格納哽咽地說:「我說過會回來。」

賽菲的視線從他身上移向裂谷邊緣艾迦墜落的地方,咂了一下舌頭,四名女武士 在積雪上綁了木樁和繩索,垂降到山谷里搜尋敵人。其餘人留在原地警戒保護領袖,每個人都拿出線條優雅的反曲弓。「得載他過去山錐,」我試著用她們的語言說明,「得去找巫醫。」

賽菲沒有看我。「來不及了,」拉格納的白鬍上沾了雪,「讓我死在這裡就好。死在冰原和荒野的天空底下。」

「不行,」我含糊不清地說,「你還有救。」

整個世界變得遙遠朦朧。他繼續失血,但內心的哀愁卻被賽菲驅散。

「死沒什麼了不起,」拉格納對我說,但語氣無法像他以為的那麼肯定,「只要真正活過。」他露出微笑,還想安慰我,然而卻藏不了從過去到現在的種種遺憾。「那是我欠你的一份情,可惜……賽菲,這一切還沒結束。」拉格納咽了一口口水,口乾舌燥,連講話也痛苦萬分,「我派來的人聯絡你了嗎?」賽菲點點頭,躬著身子跪在哥哥面前,白髮隨風飄揚。

拉格納望向我:「戴羅,我知道你希望以德服人。」他改用金種的語言,顯然不希望賽菲聽懂,「但光用講的是不夠的。」於是,我突然明白為什麼一路上他都特別安靜,而讓他埋在心裡獨自承擔的又是什麼。若要實現我的計畫,拉格納必須殺死母親,而他現在准許我接下這份任務。我回頭望向野馬,她也聽懂了,露出一臉心碎。我真傻,竟輕易地以為能為朋友打造出更美好的世界,結果現在他卻先走一步。拉格納痛苦顫抖,賽菲從靴子掏出一把短刀,不願看哥哥繼續煎熬。但拉格納對妹妹搖頭,反朝我瞥來。他希望由我動手。我用力搖頭,卻怎麼也無法從這場噩夢中清醒。賽菲狠狠瞪著我,要我尊重兄長最後的請求。

「死也要陪戰友一起。」拉格納解釋。

恍惚中,我握著銳蛇,架在他胸口。拉格納濡濕的眼睛出現一絲寧靜。為了他,我必須堅強。

「我會代你問候伊歐,去你父親住的往生谷,先幫你蓋一棟房子,就在我自己家隔壁。等你到了,直接來找我,」他笑道,「不過我沒學過蓋房子,所以你慢慢來,別著急。」

我點點頭,彷彿我還相信往生谷存在,相信他和我最終會在那裡相遇。「你的同胞會獲得自由,」我說,「我以生命擔保。再見之日不會太遠。」

他笑著凝望天空。

賽菲慌張地將斧頭交到哥哥手裡。只有握著武器才能以戰士身份死去,靈魂得以進入瓦爾哈拉 。

「不,賽菲,」然而,拉格納卻放下斧頭,左手抓起一把雪,右手牽著妹妹,「生命還有更多意義。」他朝我點點頭。

風聲呼號。

雪花紛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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