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荊棘 第十二章 裘利

維克翠被安置在隔離房,門口有數名阿瑞斯之子看守。她躺在小小的病床上,兩腿超出床架不少,眼睛盯著床尾的全息電視機。此刻屏幕上正在播殖民地聯合會的新聞,報道里說,恐怖分子摧毀水壩,密斯托斯河谷下游因此淹沒,兩戶棕種人農家緊急避難,得到灰種空投物資,犯人則被政府軍團一網打盡。下手的人可以是紅種,也可以是胡狼的部下,在這節骨眼上,誰能確定?

她泛起白光的金髮在腦後束成小馬尾,包含癱瘓的雙腿在內,四肢都銬在床上。這裡無人信任金種。維克翠沒有轉過頭。畫面切換,開始介紹洛克·歐·費畢,也就是戴莫斯的詩人、上流社會的新寵。媒體挖出他過去的一切,訪問身為元老院成員的母親及接受院訓前的教師,還找到他童年在鄉間別墅生活的影像。

「洛克從小就認為大自然比都市更美,」他母親對著鏡頭侃侃而談,「他總是嚮往自然界的井然有序、高低有別。我想這也就是為什麼他會如此敬愛殖民地聯合會,而且……」

「真該找人往她嘴裡塞把槍。」維克翠低聲說完,按下靜音。

「她這個月喊兒子名字的次數可能比這半輩子加起來都多。」我回答。

「呵,政客可不會浪費家人這種資產。之前洛克在奧古斯都辦的宴會上說過什麼來著?『兀鷲群集,追逐權貴,爭食他們遺留於路上的屍首。』」她轉頭望向我,眼神閃亮,帶著戰意。先前的那股慌亂還在,只是暫時壓下。「同一句話放在你身上也說得通。」

「確實如此。」我說。

「這一小群恐怖分子是你的手下?」

「曾經是我的手下,但我搞砸了。現在管事的是塞弗羅。」

「塞弗羅呀,」她躺下,「居然是他?」

「很怪嗎?」

「不怪,不知怎麼我一點兒也不訝異。他是能叫也能咬的那種人,第一次見面時他可讓塔克特斯難看了。」

我靠近一步。「我欠你一個解釋。」

「唉,不必。把這件事跳過如何?」她問,「無聊。」

「跳過?」

維克翠嘆口氣。「什麼道歉、控訴、因為失去安全感所以這樣那樣的內心小劇場。你不用對我解釋什麼。」

「那你有何看法?」

「殖民地聯合會建立的社會體制是一種契約,我們壓迫你們,享受你們的勞役帶來的優越生活,還假裝你們從來不存在。於是你們反擊——雖然大半時候沒什麼用。我個人認為那是你們的權利,無關善惡,而是某種等價交換。假如老鼠能反過來咬死老鷹我會非常讚賞——難道你不會嗎?這幹得漂亮啊。

「等到紅種越打越強,金種才在那邊東抱怨西抱怨,實在荒謬,而且虛偽。」她發出尖銳的笑聲,我嚇了一跳。「怎樣,親愛的?你以為我會大吵大鬧,像卡西烏斯和洛克那兩個娘兒們鬼扯什麼榮譽、正直之類的狗屁嗎?」

「可能吧,」我說,「我……」

「你的情感層次比我豐富。我是裘利家族的,身體里流的是冷血,」維克翠轉了轉眼珠,不容我駁斥,「別只因為你那樣希望就覺得我該變得不一樣。我們都沒這麼軟弱。」

「但你沒有偽裝的那樣冷酷。」我回答。

「在你出現在我生命之前我這樣活了多久?你又了解我什麼?畢竟我有那樣一個母親。」

「你和她不一樣。」

「隨你怎麼想。」

然而,維克翠不使暗箭,不耍手段,也很少像野馬那樣淺笑示好,她永遠是直來直往。凱旋式之前,她顯露真情,放下防備,可惜如今又躲到高牆後面,像初見面那樣充滿隔閡。對話中,我無意間發現她的頭髮不再是淺金色,而摻雜真正的白髮,雙頰也凹陷了。靠在小床內側的右手緊掐著被子。

「戴羅,我懂你為什麼撒謊,也不覺得有何不妥。但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麼你要救我離開阿提卡?是同情還是某種策略?」

「因為你是我的朋友。」

「噢,拜託——」

「就算死,也不能留你在那兒受煎熬——其實我為了救你確實賠上了崔格的性命。」

「崔格?」

「進你牢房時在我背後的灰種。另一人是他姐姐。」

「我可沒求你們來救。」她憤憤不平,想劃清界限。然而她撇過頭又說:「你知道嗎,安東尼婭居然覺得我們有一腿,特地給我看你的雕塑手術錄像。她還以為我知道你的背景和陰謀後會作嘔。」

「結果你有嗎?」

她用鼻子哼了哼。「我幹嗎在乎你的出身?我只在乎一個人實際上做了什麼,那才是真的。即使一開始你就老實說,我的選擇也不會改變,也願意替你隱瞞,」而我相信她,尤其相信她眼中流露的苦痛。「所以,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因為我怕。」

「但你一定告訴野馬了吧?」

「嗯。」

「能跟她說,就不能跟我說?我就這麼不值?」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我知道,因為你說謊。之前你在房門口說我心地不壞,可是潛意識裡還是不信任我。」

「嗯,」我回答,「的確,那是我誤判,其他朋友也因此犧牲性命。伴我度過那九個月黑暗的……只有這份罪惡感。」我從維克翠的神情知道她沒有聽說我的遭遇,「但我還活著,獲得第二次機會,所以我不想浪費。我希望能補償你,我欠你一條命,也欠你一個公道。另外,我也希望你願意加入。」

「加入你們?」她冷笑,「加入阿瑞斯之子?」

「對。」

「別開玩笑,」維克翠露出笑容——那是另一重防衛機制,「親愛的,我可不打算自殺。」

「維克翠,你習以為常的世界已經消失了,被你親妹妹偷走了。母親和朋友全滅,存活的親人卻兵戎相向。更不用說你被金種視為叛徒,而殖民地聯合會最大的問題就在於同類相殘,逼所有人反目。你無路可退……」

「你倒是挺會說的。」

「……我想給你一個永遠不會窩裡反的家,我想讓你擁有一個有意義的人生。你盡可以嗤之以鼻,但我還是要說你本性善良。我相信你,不過……我相信了什麼,計畫了什麼都不是重點。重點是你想要什麼。」

她在我眼中尋找答案。「你覺得我要什麼?」

「假如你想離開,那就離開;假如你還想躺在這床上,就繼續躺。只要你開口,想要什麼都可以。我欠你的。」

維克翠想了想。「我不在乎你們的革命,也不在乎你那死掉的妻子,甚至不在乎什麼家庭、生命意義。我不要有人給我成天注射一堆怪葯,戴羅,我希望睡覺時能做夢,希望把我母親凹下去的腦袋、空洞的雙眼和抽搐的手指忘掉。我想忘掉阿德里烏斯臉上的笑容,我想好好感謝他和安東尼婭對我的『照顧』。我要踩在他們和那個渾蛋洛克的臉上,我要他們哭著求饒,然後挖掉他們的眼珠,再往眼窩裡倒進熔金,叫他們慘叫扭動到尿失禁,看看有誰還敢把維克翠·歐·裘利關進該死的牢籠,」她露出一抹獰笑,「我要復仇。」

「復仇的盡頭什麼也沒有。」我說。

「我就是個什麼也沒有的女人。」

我拿出外頭衛兵給的磁性鑰匙,解開維克翠的手銬腳鐐。她重獲自由。

「你比外表看起來還要蠢。」維克翠說。

「或許你對我們的革命沒有信心,但在塔克特斯再也沒有機會之前,我看到他真的變了;拉格納也放下過去的束縛,追求理想世界;塞弗羅也經過歷練,成熟許多。我變得更多了。如今,我願意相信人人都能選擇自己的樣貌,沒有什麼命中注定。你讓我知道何謂忠誠,你超越了野馬,超越了洛克,光是這樣就值得我全心信賴你,維克翠,我相信你的程度超越任何人,」我伸出手,「請你成為我的家人,我絕不會捨棄你,再也不欺騙你,我活著的每一天,我都會是你的兄弟。」

聽見我這樣情感滿溢,即使是冷若冰霜的她也傻了眼,適才築起的防備至此崩塌。若在異時異地,也許我倆真有一點兒可能,就像我對野馬、對伊歐。只可惜不會是這一世。

維克翠沒有軟化,沒有落淚,她的憤怒尚未消散,冰冷的心需要時間消化仇恨、背叛與遺憾的記憶。但此時此刻,她能釋然,因此緊緊握住我的手,我終於燃起一絲希望。

「歡迎加入阿瑞斯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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