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荊棘 第十一章 子民

我懸著雙腿坐在機庫邊緣,俯瞰下面那個世界的生活,上千人望著我竊竊私語,聽起來像是一陣微風吹拂樹海,沙沙作響。難民得知我還活著,在牆壁和屋頂上漆了更多甩刀,那是失去方向的人民絕望的哭喊。六年來,我多麼希望能回歸成為他們的一分子。但此刻目睹他們的苦難,基爾蘭的話回蕩在心頭。我或許真的背叛了大家的期待。他們的期望太高了。

難民無法認識到這是一場打不贏的仗。阿瑞斯早就知道我們沒有能力和金種硬碰硬。現在的我能幫上什麼忙,能指引他們走去哪兒?

我很害怕。不只因為自己無法實現大家的心愿,也因為塞弗羅披露真相等於破釜沉舟,再無回頭的可能。

對家人而言,這代表什麼?對朋友和底下的難民呢?這些困惑壓得我喘不過氣。得知塞弗羅拿雕塑過程的紀錄片當宣傳,這股情緒悶著太難受了。我沒講話,自個兒衝出來。

拉格納從我後頭走到輪椅旁坐下,學我將腿懸在半空。他那雙靴子真是大得滑稽。一艘飛船經過,掀起微風,吹得他系了絲帶的鬍子飄起。拉格納也沒有開口。但我們即便沉默,依舊自在,有他在身邊我也覺得安心。以前我對塞弗羅有同樣感覺,可是他也變了。或許是阿瑞斯那頂鐵冠太過沉重。

「小時候大家都想證明自己最勇敢,」我先出聲,「半夜溜出家門,走到礦坑深處背對那片黑暗,只要靜下來就會聽見坑蛇在動,但沒辦法判斷位置。大部分男孩子過一分鐘就會逃跑,強一點兒的大概能支撐到五分鐘。只有我留得最久——直到被伊歐發現我們玩那種遊戲為止,」我搖搖頭,「如果換作現在,我應該連一分鐘都沒辦法。」

「因為你已經知道自己會失去什麼。」

拉格納那雙黑眼流露出滄桑。他將近四十,成長在冰天雪地、信仰魔法的世界,為了族人,他不得不出賣勞力給金種,身為奴隸的時間超過我現在的歲數。相較於他,我能有什麼人生體悟。

「你還想家嗎?會想妹妹嗎?」

「想。我懷念剛入夏的雪。我都會將妹妹放在肩上,一起去看尼德霍格衝破春天凝聚的冰層。」

所謂的尼德霍格(Níðhǫggr)是條毒龍。地球的北歐古神話認為它住在世界樹底部,啃食樹根,而火星的黑曜種部落則認為毒龍會自海底湧出,撞碎封鎖港口的結冰,開啟航路,供他們出去掠奪。為了感謝毒龍,每年降臨的第一道春季曙光會被冠以奧絲塔拉之名,他們會在那天將罪犯的屍體丟進大海。

「我也請朋友回去女武神山錐和冰原傳達你的話,告訴同胞說天神並不存在,所有人都受到奴役,可是我們很快會回去進行解放。他們會聽到伊歐的歌聲。」

伊歐的歌聲。這句話使我覺得自己實在渺小又愚笨。

「拉格納,我已經感受不到她了。」我回頭望向機庫。一群橙種和紅種一邊維修鐮翼艇,時不時朝我們望來。「我知道我是大家和她之間的連接,但我已經在那片黑暗中失去伊歐。以前我總認為她在另一個世界眷顧著我,還會偷偷對她說話。現在……她變得很陌生,」我低下頭,「會演變成眼前這種局面都是我的錯,拉格納,如果不是因為我的傲慢,早該察覺到陷阱,費徹納也能活下來,還有洛恩也是。」

「你以為自己可以掌握命運的走向嗎?」他嘲弄我的狂妄,「他們活下來是好是壞,你同樣無法預料。」

「可是我知道自己不是大家期望的那個人。」

拉格納皺眉。「你心存恐懼,不敢正視他人,那要如何了解大家需要什麼?」

我無法回答。他驟然起身,朝我伸手。

「跟我來。」

醫院原本是餐廳,但已經擺滿擔架與湊合的病床,四處傳來咳嗽或有點兒嚴肅的低語。紅種、粉種和黃種組成的工作團隊都穿上黃色護理服,進進出出照顧患者;後面成了燒燙傷病房,以塑料幕布隔絕。那一邊傳來女人的哀號,她正在掙扎,不肯接受男護理師的注射。有兩個人立刻上去幫忙壓住。

我覺得自己似乎被這裡的悲慘凄涼吞噬。其實我並沒有看見血,連地上也沒有,但這就是我從阿提卡逃出來的代價。即便有米琪那樣技術高超的雕塑師,缺乏資源的話,依舊無法挽回這麼多條人命。傷員瞪著山洞頂端,思索著下半生該怎麼辦。醫院裡只有一種氣氛:傷痛。而且並不只有肉體層面。無論是人生或夢想,都在此破碎一地。

雖然想退出去,我卻被拉格納推到一個年輕人床邊。對方早就注意到我了。他頭髮很短,臉圓,但下巴特別長,所以相貌整體很突兀。

「還好嗎?」我一開口,冒出的就是久違的礦工腔。

他聳聳肩。「待在這兒沒啥事可干。」

「嗯哼,」我伸出手,「我是萊科斯的……戴羅。」

「認得。」對方的手很小,指頭完全扣不住我的手。他也覺得差太大了,發出咯咯笑聲。「我叫凡諾,卡洛斯礦區來的。」

「白班還是夜班?」

「當然是白班,你這小豬崽。我有夜班的那種死人臉嗎?」

「現在很難分辨了……」

「好吧,有道理。我是奧米克戎部落的,二線三號。」

「掉渣滓下去害我得到處閃的就是你們啊。」

凡諾咧嘴。「地獄掘進者就是不長眼,」他做出一個低俗的手勢,「你們都不學一下怎麼抬頭挺胸。」

一說完,我們都笑了。「到底多痛?」他朝我撇了一下頭。我起初以為他問的是胡狼的刑訊逼供,後來才意識到那雙眼睛盯的是我手上的金種印記。平常我用衣服遮住,但不小心露出來了。「好誇張啊。」他伸出手指撥弄。

而我正在環顧四周,察覺並非只有凡諾望著我,在場所有人都在觀察我,包括後頭燒燙傷病房的紅種也從床上坐起,探頭張望。他們看不見我這具軀體中藏有恐懼,只見到自己期盼的表象。我望向拉格納,他卻忙著和一個受傷的女子講話。原來是赫莉蒂在那兒。看見我以後,她也點頭問好,失去弟弟的哀戚還寫在臉上。崔格留下的手槍擱在床頭,步槍則靠著牆壁。阿瑞斯之子在行動中搶回了他的遺體下葬。

「多痛啊,」我重複這句話,「凡諾,你就想像自己掛在鑽爪機上,一次滑下去一厘米,最先戳破皮膚,接著是肉,再來是骨頭。差不多就是這樣。」

凡諾吹了口哨,低頭看看自己殘缺的腿,露出的表情竟是厭倦(或無趣)。「我可沒有那麼多感覺。裝甲自動注射的麻藥過量,」他朝拉格納點點頭,發出咂咂聲,「幸好那根保住了。」

「快問哪,」隔壁床的人催促,「凡諾——」

「別吵,」凡諾嘆口氣,「話說,大家很好奇一件事:『那裡』也有動嗎?」

「哪裡?」

「那裡。」他瞪著自己大腿中間,「是不是有……你懂吧……等比例放大?」

「你真想知道?」

「呃……其實也不是我想知道啦,但我有下注。」

「嗯哼,」我一本正經地探身過去,凡諾和周圍幾人見狀,馬上跟著圍上來,「想知道怎麼不去問你媽呢?」

他先傻傻地瞪著我一會兒,接著立刻捧腹大笑,旁邊幾人也失控了,立刻把這對話傳遍整間醫院。一瞬間,氣氛整個不同了,原先令人無法呼吸的慘淡被叫鬧和下流的笑話蓋過,再也沒有人認為非得捏著嗓子講悄悄話不可,我的情緒也跟著轉換,同時理解了笑聲具有多大感染力。我不再想躲避大家的視線和傷病,也不再需要拉格納的保護。我自己沿著走道,一床一床地慰問、感激,詢問每個人的故鄉和姓名(感謝老天賜給我絕佳的記憶力)。要是你忘記別人名字,別人也不會想記得你;只要叫得出名字,對方就願意為你拚命。

大部分人不是尊稱我「先生」,就是喊我「收割者」。我其實很希望大家都改口叫我戴羅,但我很清楚這種下對上的敬重與距離是怎麼回事。縱使我陪著他們又笑又叫,也藉由這種互動療愈心中的傷,彼此終究稱不上朋友或家人。目前我們還無法那樣放縱、那樣親密,因為這群人是士兵,他們需要我,我也需要他們。對他們而言,我仍舊是火星收割者。最後這個提醒來自拉格納。他見我樂在其中,竟一反常態地露出微笑。我知道自己雖然不是什麼開心果,但也沒那麼好鬥,更無法學洛恩那樣,彷彿風暴中的島嶼,永遠屹立不搖。那些都是裝出來的,自始至終,我都需要通過身邊的人來圓滿自我,就像此刻,我的體內正慢慢湧現出力量。我很久沒有這樣的感受了。我不只被愛,也受眾人信任,而且他們不像院訓的學生那樣戴著假面,我也不像替奧古斯都征戰時腦中裝的全是名聲和地位。這是真正的我。即使回不去萊科斯,聽不到伊歐的歌聲,野馬也在太陽系的另一端,阿瑞斯之子面對危急存亡的緊要關頭,我的靈魂卻正一點兒一點兒復甦,也意識到自己真的回到家了。

我由拉格納陪同回戰情室,舞者與塞弗羅趴在一份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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