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荊棘 第八章 家

我獨自站在路上,看不見那些駭人場景,身體潔凈輕盈,四周飄著青苔和泥土的氣味,腳底踏到地面,卻又感覺不到腳下究竟是什麼。左右兩側原野開闊,野草隨風倒。天際划過閃電,我手上的印記消失了。我沿著彎彎曲曲往兩旁延伸的石磚牆走。我是什麼時候踏上這裡的?遠方升起一柱柴煙,我繼續前進,覺得自己別無選擇。山頭彼端有個聲音在呼喚我。

噢,墳墓;噢,禮堂。

全都空了,佇立凝望。

我回到同胞身旁,他們都在那兒,

齊聚於珀耳塞福涅的指引下。

時機未至,旅途艱險,

縱然殿後,我仍會抵達終點。

在那裡,我們終將見面——

親愛的父親,親愛的母親和兄弟,

在那邊,你們認得我的手,

因為我曾洗滌你們的屍首……

是我叔叔的聲音。我來到往生谷了嗎?這是死者必經之路?不對,往生谷裡面無傷無痛,但我身體疼得要命,腿還像是被針扎了一樣。聲音從前方傳來,彷彿拉著我穿過這片迷霧。父親死後,叔叔教我跳舞,掩護我進入阿瑞斯之子。他死在礦坑裡頭,此刻應該徘徊在往生谷間。

我還以為會是伊歐來迎接,不然要是父親也算合理,怎麼會是納羅?「繼續,」另一個聲音響起,「維朗尼醫生說他聽得見,只是還找不到回來的路。」我不斷走著,卻意識到身體底下是一張床,周圍空氣冰冷,進入肺後有種銳利的觸感。床單柔軟乾淨,我兩腿肌肉抽搐,好像不斷遭到蜂蜇。每回刺痛都模糊了如夢似幻的世界,意識逐漸被塞回身體。

「要念東西給這小子也該念些與紅種有關的吧。紫種寫的也太文縐縐了。」

「舞者說他最喜歡這首。」

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確實躺在病床上。寢具潔白,手臂連上點滴。被子底下的雙腿黏了好多螞蟻大小的貼片,以電流促使肌肉運動,避免萎縮。病房本身像個洞窟,但裡頭堆著機械設備和培養皿。

而我在恍惚之中聽見的聲音果然是納羅叔叔,當然了,他沒去往生谷,還活蹦亂跳地坐在病床旁低頭看著米琪留下的舊書。即便以紅種而言,叔叔也顯得消瘦很多。長滿繭的手指小心翻著書頁。他變成光頭了,前臂、頸後曬得很黑,不過整個人還是很像回收的碎皮組出來似的。掐指算算,納羅已經四十一歲,只是看起來更老,而且改走兇狠路線:他的大腿槍套里有把電磁槍,黑色軍裝外套縫上備用的甩刀;這套衣服原本屬於殖民地聯合會的士兵,但他們將標誌拆掉,顛倒後縫回去。紅色在頂端,金色成為最底層。

他也參戰了。

母親坐在隔壁,曾中風過一次,所以也孱弱許多。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想像著胡狼以鉗子蹂躪她的畫面,但是這段時間來母親一直都很安全。她動著手指縫補破襪,動作沒有以前那麼靈光,年紀和體力都不行了,然而她的身體與精神並不相符。就精神層面上,母親絕不會輸給金種,她的心跟黑曜種一樣魁梧。

我看著她坐在一旁,呼吸沉靜,專註著手上的工作,我找到了整個宇宙中最想保護的對象。我多希望可以治癒她,給她那些從來沒感受過的舒適生活。我明明那麼深愛母親,面對面卻不知道該說什麼,表達不出心裡的千言萬語。「媽……」我低聲開口。

那兩人猛然抬頭。納羅叔叔傻了眼,母親伸手拍拍他,輕輕起身靠近,動作緩慢、謹慎。「孩子,醒啦。」

她站在床邊,眼中充滿關愛。現在我的手比她的頭還大,只能小力地碰觸那張臉,想確定這不是一場夢。我的手指沿著她眼角的魚尾紋摸到髮鬢。小時候我比較喜歡父親,因為母親會打罵管教我,也會一個人偷哭,卻又裝作沒事。如今,我最希望的就是能再次聽她哼小調、做料理,回到孩提時代安穩的每一夜。

我想重返那種生活。

「對不起……」我聽見自己說,「對不起……」

她在我前額一吻,輕輕靠上來。她的身上有鐵鏽、汗水和油漬的味道。我彷彿回到了故鄉。母親說,無論如何都會把我當兒子看,所以沒什麼好道歉。我覺得好安全。有人愛我,全家都在,包括基爾蘭、莉亞娜和他們的小孩,大家都想見我。我哭個不停,將獨囚時壓抑的痛苦全部發泄,比起我能吐出的言語,淚水更為銘心刻骨。母親再次親吻我的頭,我終於累了。她退開時,納羅過來搭我的手臂。「叔叔……」

「好久不見啊,小渾球。」他還是不太客氣,「有其父必有其子是吧。」

「我還以為你死了。」

「沒有的事。的確是鬼門關走了一遭,但被踢了出來。叫我回來打打架、救救人。」他朝我笑了笑,唇上原本就有一道疤,現在又多了兩條。

「我們一直在等你清醒。」母親解釋,「飛船送你過來已經兩天了。」

我的咽喉里彷彿還殘留著人肉烤焦的氣味。

「這裡是?」我問。

「提諾斯,阿瑞斯統治的都市。」

「提諾斯……」我喃喃自語,起了身,「塞弗羅……拉格納……」

「他們沒事。」納羅悶哼著壓我躺下,「別扯掉點滴和人工肉啊。千辛萬苦逃出來,維朗尼醫師花了好幾個鐘頭才把你拼好。本以為敵人的骨騎也在電磁脈衝範圍內,結果他們卻躲開了,跟進隧道,把我們打得落花流水。多虧有拉格納才保住你小命。」

「你也在?」

「不然你以為是誰帶挖掘隊衝進阿提卡?都是萊科斯的血脈哦,蘭達和奧米克戎兩個部落聯手。」

「維克翠呢?」

「孩子,你別著急。」他伸手按住我胸口,免得我又跳起來,「她在醫生那兒,另一個灰種也是,兩個都保住性命了,正在縫傷口。」

「納羅叔叔,給我做全身檢查!請醫生驗輻射反應,看看有沒有定位器或植入物,敵人可能是故意放走我,利用我找出提諾斯的所在……我得見塞弗羅!」

「喂,就叫你別著急啦!」納羅提高音調,「我們檢查過了,的確被植入兩個東西,但已經被電磁脈衝燒壞了,追蹤不到你。阿瑞斯不在,他和號叫者還沒回來,之前只是先送傷員,順便吃點東西。」

我記得自己看到十幾個披著狼皮的人,塞弗羅應該招募到新成員了。薊草反叛,但維克瑟斯提到卵石和野草,不知道小丑和廢物是否也還在。

「阿瑞斯老是在忙。」母親補充。

「事情很多,阿瑞斯卻只有一個。」納羅為他辯護,「還在搜索生還者,不用多久就會回來了,運氣好的話大概就早上吧。」母親白他一眼,他趕緊住嘴。

我靠回床上。單是和兩人見面說話,我已經內心澎湃、語無倫次。好多話想說,好多矛盾的情緒,最終我只能坐在床上,不住喘息。整個房間都有母親的愛包圍著我,但我依舊覺得黑暗正在虎視眈眈,隨時會襲擊我以為已經失去的親人。我擔心往後自己無法保護他們,敵人太強而且太多,我又如此虛弱。此時,我只能搖搖頭,拇指滑過母親的指節。

「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但你不是來了嗎?」這句話一如往常,淡然到近乎冷漠。我們兩個男人都哽咽了,她眼睛還是乾的。不愧是我母親。回想起來,能在院訓那種環境生存下來,我實在無法歸功於父親。他的形象太溫柔體貼,母親才是給我骨氣和堅毅的人。我拎著她的手,想用簡單的碰觸來傳遞複雜的心意。

有人輕輕敲門。舞者探頭進來。他還是俊美得不合常理。在我見過的紅種中,唯有他會因年歲增長而更有魅力。舞者拖著腳的聲音從走廊傳來,母親和叔叔都對他點頭行禮,納羅還客氣地讓出位置給他,母親倒是沒有動。「看來我們這位地獄掘進者命真的很硬,」舞者握起我的手,「不過我們都快嚇死了。」

「能再見面真是太好了,舞者。」

「沒錯,孩子,真的太好了。」

「謝謝你幫忙照顧他們,」我朝母親和舅舅撇了撇頭,「還有幫忙塞弗羅……」

「都是一家人。」他回答。「你感覺如何?」

「胸口還是痛——其實全身都痛。」

他淺淺一笑。「沒辦法,維朗尼說,中村姐弟給你的那一針差點兒出人命,你是心臟病發作。」

「舞者,胡狼究竟是怎麼知道的?我百思不解,不斷回想自己透露過什麼。是我露出馬腳嗎?」

「不是你,」舞者說,「是哈莫妮。」

「哈莫妮……」我低呼,「她怎麼會……她那麼恨金種……」但我剛說出這句話,頓時醒悟。哈莫妮對金種的恨太深,一定怨我沒有引爆炸彈,將最高統治者和月球上的顯要人物全部炸死。

「她覺得是我們忘記初衷,」舞者解釋,「嫌我們不夠積極,所以乾脆將你的真實身份泄露給胡狼。」

「所以我去他辦公室送禮時他就知道了……」

舞者神情疲憊地點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