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荊棘 第六章 計畫

我眯著眼睛望向赫莉蒂,便見到阿提卡七座山峰被防護罩籠罩,截斷雲層和蒼穹。防護罩的動力機組想必位於電磁脈衝範圍外,也就是說——援軍來不及趕到。

「崔格!回來!」她呼叫。他正在地底安裝最後一枚地雷。

一聲槍響擊碎冬晨的靜謐,迴音清脆且冷漠。越來越多槍聲了:哐!哐!哐!雪在崔格身邊揚起,他迅速往回跑,姐姐探身過來做掩護射擊,步槍在肩上震動。我努力挺身,陽光熾烈,我想對焦都很困難。接著,水泥塊在我面前炸開,碎片朝我臉上拍打。我壓低身體閃躲,嚇了一跳後卻抖得更厲害。胡狼的部下找到備用武器了。

我再次偷窺,隔著微閉的眼瞼見到崔格在回來的半路就不得不與一隊灰種交火,對方也拿出氣動步槍應戰,人從橋對面的防爆門湧出。有兩人被他擊倒,兩人走近地雷時崔格以開槍引爆,人影頓時消失在黑煙中。弟弟繼續後退,姐姐以火力支持,除掉一人,但崔格肩膀中了彈。他拿出針筒往大腿一插,起身再戰。此時,一枚子彈落在我前方的水泥地,回彈起來後從赫莉蒂腋下護甲縫隙貫進肋骨,發出「咚」的一聲。

她的身體跌落,彈雨逼得我只能蹲在一旁。水泥塊躍起又砸下,像一場大雨,赫莉蒂吐了口血,氣息中傳來夾帶黏液的咻咻聲。

「卡在肺了。」她摸索褲子口袋的藥劑。如果沒有電磁脈衝,護甲上的醫療系統其實會自動注葯,但現在只好人工處理了。我過去幫忙,拆下小型針劑扎進她頸部,止痛藥隨血液循環,赫莉蒂瞳孔立刻放大,呼吸緩和。維克翠躺在旁邊,還沒有恢複意識。

槍聲停得突然,我小心翼翼地查看,胡狼的灰種部隊藏在水泥垛牆及橋塔後方,距離六十米。崔格趁隙換彈匣。一時之間只有狂風呼嘯,可是我覺得不對勁——靜默是最恐怖的一件事——我抬頭望天。是金種。我彷彿能感受到戰爭的脈動。

「崔格!」我用這副身軀僅存的力氣大喊,「快跑!」

赫莉蒂注意到我的表情,哀號著勉力起身,崔格也不顧掩護了,朝我們直奔過來,靴底在結冰的橋面打滑,驚恐之餘趕緊爬起來逃命。只是來不及了。他背後那扇防爆門閃出艾迦·歐·葛里穆斯的身影。她穿過一干灰種與潛伏暗處的黑曜種,直逼而來。御史身上是一襲黑色正裝,長腿一蹬,撲向崔格。

我無法對此視若無睹,立即開火,赫莉蒂也舉起步槍想救弟弟,但我們彈彈虛發。艾迦左竄右移,在崔格只剩十步就能與我們會合時將銳蛇一揮,刺進他胸膛。金屬劍刃貫穿胸骨,刺出後血光淋漓。他瞠目結舌,只能發出低鳴,隨後在哀號中被高舉到半空,像只被孩子拿樹枝插起殘酷炫耀的青蛙。

「崔格——」赫莉蒂低吼。

我握緊銳蛇想衝過去,卻被赫莉蒂一把拉回垛牆後。遠處的灰種開槍攻擊,幸好只擊中周圍地板。姐姐的血染紅積雪,「別傻了,」她以最後一絲力氣將我拉倒在地,「救不了他。」

「他是你弟弟!」

「但任務的目標不是他,是你。」

「戴羅!」艾迦站在橋上狂喝,赫莉蒂偷看了一眼。對方手持銳蛇,弟弟的屍首依舊掛在劍鋒。

她的面頰失去血色,沒有多說什麼。崔格的四肢還在蠕動,沿劍身滑向御史的手掌。「拿別人當肉盾的日子也該結束了吧,快點滾出來。」

「別中她的激將法。」赫莉蒂提醒我。

「出來吧。」艾迦又嚷嚷,把劍一甩,崔格飛到橋的這頭,滾落下來,砸在兩百米底下的岩棚,粉身碎骨。

赫莉蒂發出可怕的哽咽,舉起子彈耗盡的步槍往艾迦的方向扣了幾下扳機。艾迦見狀連忙閃躲,我才知道她沒有彈藥。我將姐姐拉回來。有個狙擊手原本瞄準她胸口,結果打中的是步槍。槍離手時炸開,削斷了手指。我們只能背靠垛牆,惴慄不已。維克翠被夾在中間。

「抱歉。」我只能擠出這兩個字。赫莉蒂根本沒聽見,手抖得比我還厲害,雙眼已經視線模糊,但沒有眼淚,憔悴的面容失去了所有神采。

「會有援軍。」她沉默好幾秒才又開口,注視著那片綠色煙霧,「一定會有。」血從衣服和嘴角滲出,還沒流到脖子就凍結成霜。赫莉蒂拔出靴里的刀,還想站起來,身體卻支撐不住,呼吸中卡了血痰,滿身都是腥臭。「馬上就來了。」

「計畫是?」我問。她閉起眼睛,我伸手搖搖她。「援軍要怎麼來?」

赫莉蒂朝停機坪邊緣撇撇頭。「你聽。」

「戴羅!」卡西烏斯的叫聲隨冷風傳來,他與艾迦會合了。「萊科斯的戴羅,快點出來投降!」他氣勢萬千的聲線和此刻氣氛實在不符,太過冠冕堂皇,完全不為我們所受的苦痛動搖。我抹去眼角淚痕。「戴羅,你想清楚,你要以什麼形象受死。像個男人?還是像只被人從洞里拖出來的老鼠?」

怒氣彷彿鬱結在我胸中,但我並不打算站起來。以前的我可能會,畢竟那時身上披著金種的甲冑,能擊倒害死伊歐的仇敵,就算他們知道真相,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帝國陷入火海,暴政步上末路。

然而此刻我失去了那身盔甲,失去了收割者的面具,留下的只有疑惑與黑暗,又回到最初的自我。只是個孩子。我顫抖著,畏縮著。我躲避著敵人,我知道失敗的代價,我真的理解了什麼是恐懼。

我也不會讓敵人帶走自己,再次淪為俘虜。維克翠也是。

「操他媽的。」我自言自語揪著赫莉蒂的衣領、維克翠的手,奮力抵抗雪地的陽光,睜開眼睛。

我的臉都凍僵了,但我使出全身的力氣拖著那兩個女子走出掩護,站在停機坪邊緣,任強風拍打。

敵方一怔。

我的模樣帶給他們不小的震撼。枯槁如活屍,雙眼凹陷,臉頰如餓鬼,卻蓄著可笑的大鬍子,手裡還拖著兩個人——可悲到了極點。背後二十米處有兩個奧林匹亞騎士殺氣騰騰守著橋,五十名以上的灰種與黑曜種出了堡壘,在背後待命。艾迦手中滴血的銀劍根本不屬於她,真正的主人是洛恩,這是死後才被她奪走的。我藏在鞋中的腳趾疼得受不了。

堡壘和山壁如此巍峨,映襯出雜兵的渺小、金屬槍支的簡陋。我望向右邊,幾千米外的遙遠山頭聚集了另一批部隊,電磁脈衝影響不到那裡。他們穿越雲層,正要趕來,還尾隨了一架鐮翼艇。

「戴羅,」卡西烏斯與艾迦靠近停機坪時再次呼喚,「你逃不掉的。」卡西烏斯瞪著我,眼神難解。

「有防護罩,空路也封鎖,沒有任何船艦能進來接你。」他看了看從停機坪升起的綠色信號煙霧。

「接受現實吧。」

颳了一陣風後,我們之間有雪花在空中飄。

「解剖嗎?」我問,「你覺得我該面對的現實是那樣嗎?」

「你成為恐怖分子時就已失去人權了。」

「人權?」我抓緊維克翠和赫莉蒂,憤怒咆哮,「所謂人權,是要我親手絞死自己妻子,看著父親死在眼前?」我很想吐口水,但唾液黏在嘴唇,「你們有什麼權力濫殺無辜?」

「沒人要跟你爭辯這個。恐怖分子就是得接受制裁。」

「那你這個操他媽的假道學是在跟我聊什麼天?」

「因為榮譽至上。唯有榮譽才能傳世。」那是他父親的名言,可惜這話從他口中說出傳到我這雙耳,變得毫無內涵。這場戰爭也奪走了卡西烏斯的一切,我能在他眼中看見那種虛無。他戰戰兢兢,始終是為了父親的期盼,若能重新選擇,我想他大概會希望院訓時幾個人在高地圍營火的日子重新來過。少時生活單純,朋友能交心。然而,縱使我們不願放手,那段歲月終究洗不掉彼此掌上的血痕。

我聽著寒風在谷間呼號,腳跟踩到停機坪邊緣。再向前就什麼也沒了,只剩空氣及兩千米底下那座都市的模糊輪廓。

「他想跳崖,」艾迦悄悄提醒,「我們必須回收屍體。」

「戴羅……別做傻事。」卡西烏斯雖這麼說,眼神卻在鼓勵我跳下去,暗示我別投降,別接受得在月球被肢解的命運。死也要死得壯烈,他又拿出英雄的披風往我罩來。

我最討厭的就是他這點。

「你覺得自己很光榮?」我惡狠狠地喊叫,「覺得自己是正義化身?你愛的人之中還有誰活了下來?你為何拚命?」怒意滲透我的聲音。「卡西烏斯,你是孤軍奮戰,但我不同。入學面對你弟弟時不是,隱藏在你們之中時不是,被關在黑暗中時不是,此時此地也不是。」我用盡全身力氣抓緊昏迷的赫莉蒂,指尖勾進她的護甲內側,也牢牢握住維克翠的手,腳跟磨著水泥平台邊緣。「聽聽風聲,卡西烏斯,他媽的你聽聽這風聲。」

兩名奧林匹亞騎士側著頭,但無法理解為何山谷會回蕩一股低鳴——當然了,金種的兒女怎麼可能有機會聽到鑽爪機鑿穿岩石的聲響?又要如何想像我的同伴並非從天而降,而是自行星地核爬出?「再會了,卡西烏斯,」我大叫,「你給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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