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 毀滅 第五十一章 黃金之子

今天要為我舉辦凱旋儀式。

天氣晴朗,蔚藍中還找得著幾顆星子。挺立的我一身金黃,紫色綬帶橫過胸口。我沒戴頭盔,因為儀式中會獲得桂冠,還有紫種精心製作的凱旋面具,作為表揚。

戰車在我腳下,木輪轂碌碌碾過地面,碾過玫瑰與血花,還有從大道兩旁摩天樓窗戶灑落的各色花瓣。民眾有的高舉雙手,有的低頭望,臉上都堆滿微笑。各種色族的人都有,還圍到街道上,擠得水泄不通,朝著為我開道的遊行隊伍歡呼喝彩。有扮裝花車、噴火秀、華麗舞群,甚至還有獅鷲、幼龍和蠍斑馬之類怪獸,加上少數貝婁那家族倖存的俘虜,還有插在長槍上的貝婁那將軍,及其兄弟姐妹的頭顱。在奧古斯都所有嚴謹的特質里,最明白盛大場面的力量。鐮翼艇和運輸機在天空來回飛行。然而他也明白殘酷的力量。蒼蠅在那幾顆頭顱周圍飛繞,不時干擾拉車的四匹白馬。這輛戰車沿著大道前進,目的地是城市前方白色石頭壘起的馬爾斯廣場。

我朝群眾揮手,高舉鐮刀。他們陷入瘋狂。父親抱起孩子,指著我說,在遙遠的未來,要告訴下一代子孫自己見證了今天。許多人抓起無花果的葉片往半空扔撒,不停叫好,也有人爬上廣場的雕像或石碑,只為了把我看得更清楚。

「但你還是個凡人。」洛克在我耳邊說。他按照傳統,騎馬跟在旁邊。

「而且是個王八蛋。」塞弗羅從另一邊大叫。

「嗯,」洛克一本正經地附和,「沒錯。」

我真希望野馬也在場。她寧靜的力量可以支持我承受這麼多目光、這麼多喝彩。人群里也有紅種,他們叫著笑著,完全被聯合會建立的這套娛樂機制馴服,真心相信戰爭帶來光耀,而光耀歸於金種。數百萬人觀看我在鐵雨作戰中被錄下的影像。攝影機被電磁脈衝破壞後當然就沒畫面了,但費徹納保留了我殺死卡努斯的那一刻。

遊行就像一場夢境、一場幻覺,我在茫然中前進,不明白身邊的景象代表什麼意義。朋友在身後、在身邊,都是與我並肩作戰的人,他們都朝我露出笑容,敬愛著我,追隨我奮勇殺敵。先前我覺得一切都值得,現在我卻開始懷疑,就算對月球發動戰爭,然後呢?只是更多謊言、更多死亡、更多難以實現的計謀。

野馬會採取什麼行動?在礦坑中,她轉身離去。費徹納得知事情發展,非常憂心,認為野馬一如綁著我的斷頭台,刀刃隨時可能鍘下。說不定她已經安排好我的死期,眼前一切都是戲。或許奧古斯都早已知道真相。

胡狼昨晚抵達火星城市,立刻注意到妹妹不在。我謊稱我與野馬為了首席執政官的事情有爭執。

「不意外,」他輕嘆,「但可別讓他妨礙你們,就像童年時,他把我和我妹拆散了。」胡狼一派親昵地拍拍我肩膀,一起瘋狂飲酒,到現在我還覺得左眼底下有點兒脹痛。我默默對自己發誓,以後不喝酒了。

維克翠也騎著馬,跟在洛克與洛恩旁邊,神情慵懶,享受著陽光與歡愉。她將母親重新帶回奧古斯都陣營,安東尼婭也跟來了。據說她對拿下塞薩洛尼基城有不小貢獻,但是必須注意那對母女會不會再度變節,實在麻煩,幸好維克翠忠心耿耿。她往我這兒拋了個飛吻。

跟在她後面的是號叫者,人數只剩原本的一半。忒勒瑪納斯父子答應會替他們物色新人。這群將領後面是數十位當初率軍協助作戰的軍事執行官與使節,還跟著上萬灰種,大聲唱著改過詞的猥褻軍歌,也不管我會不會難為情。殿後的是黑曜種軍團,場面極其壯觀。這不單是為了我,也是意圖昭示新時代到來——太陽系將以火星為中樞,不再歸月球管轄。

費徹納沒露面。他本該到場。抵達城市前方的巨大白色族梯時,我還是沒看見他。首席執政官及隨侍團隊和數十位盟友正在等候,一個身形彷彿骷髏的光頭白種手裡端著我的桂冠。

我下了戰車,踏上階梯,將領跟在左右,廣場安靜下來。我的紫色披風隨風揚起,空氣中除了玫瑰花瓣外,還有馬糞的味道。奧古斯都上前。

「吾等召喚鐵雨。」他大聲道。

「鐵雨已然降臨。」我回答。我們的聲音通過廣播回蕩全城,熬過鐵雨的所有戰士齊聲高呼。白種祭司走來,她人生中有太多時光用在宣判罪狀,面孔顯得相當憔悴。那雙迷失在歷史中的乳白眼珠溫和而關切地眨著。

「火星之子,」她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朦朧,「今時今日,你身上的紫色與昔日伊特拉斯坎諸王相同。你與他們同樣寫下歷史,與擊敗旭日帝國、將大西洋聯盟送入海底的祖先同樣榮耀。你是征服者,將戴上這頂桂冠,接受眾人的喝彩。」

她將桂冠放在我頭上,塞弗羅哼了一聲。

白種主持儀式,詞藻華麗,耗掉大半個下午,講完時已近傍晚。我漸漸明白為什麼會需要這種盛大場面、演講、建紀念碑等等舉動,傳統之於暴君,就像頭上的冠冕。舉目所及,每個身上都有徽號和紋章,握著旗杆的金種就等同承認一個腐敗政權的正當性,默許人類的分化。但從這過程中,金種會生出錯覺,以為自己真的超凡脫俗。胡狼似乎看透了我心思,對眼前的荒謬翻翻白眼。祭司的致詞終於到了尾聲。

「Per aspera 穿越困難……」白種的聲音抑揚頓挫,身子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奧古斯都揚起一手,紀念奪回火星的水晶碑被重力升降梯抬上半空,在嗡嗡聲中升到離地五十米的高處,直到下一次凱旋儀式才會被取代。舊的紀念碑會降至地上,每一座都象徵數百萬個生命。

「……ad astra 抵達星辰!」群眾呼吼。

我留在階梯上,下方的馬爾斯廣場隨著慶典開始而騷動,金種移往城市,免不了一陣宴會狂歡。

奧古斯都站在一旁望著我,背景是夕陽照耀著他的城池,我們的影子覆蓋在下方的低等色族身上。

「陪我走走。」他下令。

護衛跟著我們,靠得很近,我覺得有點兒不自在。一定是他們父女談過了。他都知道了。這是當然的。我身上有銳蛇,但沒有反重力靴,護甲是裝飾用的。被制伏之前,我殺得了幾個黑曜種?可能不多。

但我發現奧古斯都要帶我去的地方後,不禁暗笑自己太敏感。寶座廳的天花板是整面玻璃,矗立百尺高的大理石柱群,廳內被夕陽照得一片火紅,回蕩著低沉的嗡鳴;離子鋸和七把離子雕刻刀運轉時發出細微聲響,高出我一倍的瑪瑙正在工匠手中浮現形狀。

「都出去。」奧古斯都下令。

紫種趕緊從架上跳下,帶著擅長石藝的橙種與紅種工人離開。奧古斯都的隨行侍衛也跟出去,廣闊的廳堂里只剩我們寂寥的腳步聲。

看來他沒打算殺我。

「他們在為你雕刻王座。」我上前摸了一下那塊瑪瑙,悄悄吐了口氣。寶座底下看得出雄獅的爪形,左邊有尾巴蜷曲。

「戴羅,你破壞了法律,」他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居然將銳蛇交給黑曜種。這是我們傳承自祖先的武器,你卻交給唯一反抗過我們的色族。」

「你要說的是這個?」我鬆了口氣,「那是不得已。」

「一位奧林匹克騎士被你的護衛殺死,而且事情傳開了。」

「假如拉格納沒有攻下城牆,我們早就輸了,而主君,你還得繼續遭敵人囚禁,甚至被處死,所以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孰輕孰重。而且,他是在我授意下才那麼做的。」

「我父親曾說過,問別人對自己的想法是一種軟弱,」奧古斯都雙手擱在背後,「但我還是得問,你認為我是冷血殘酷的禽獸嗎?」

我轉身看他:「毫無疑問。」

「真誠實,」他看著玻璃頂,「你以為實話可以激蕩出與那些鬼扯不同的漣漪。戴羅,我會是那樣的人,同樣是不得已,因為我必須糾正犯錯的人。告訴我,為什麼給黑曜種用銳蛇?為什麼鼓吹低等色族抬頭?為什麼賜予一個藍種控制整艘戰艦的大權?明明她只有聽令行事的權利。」

「因為他們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

奧古斯都點點頭,彷彿我的答案不證自明:「我就是為此存在。我知道藍種可以控制艦隊,我知道黑曜種可以運用科技、率領部隊。我也相信,只要給予適當機會,反應靈敏的橙種可以成為優秀的駕駛員,紅種可以成為士兵,甚至音樂家、會計師。我更相信會有極少數的銀種有辦法寫小說。問題是,我知道代價是什麼——秩序是我們存續的重要關鍵。

「戴羅,人類在地獄門前走了一遭。金種不是靠運氣攀上現在的地位,而是一個不得已的結果。在當初的混沌之中,人類淪為只懂得吞噬星球、不懂投資未來的低賤生物,只顧享樂,不顧後果。即便最聰明的腦袋,也被困在生產一些玩具的經濟體系中,不願投入星際探勘或尖端科技,以革新文明。他們發明機器人,毀壞所有工作倫理,繁衍出一代又一代好吃懶做的蝗蟲。各個國家囤積資源,彼此敵視,分化為二十個派系,都持有核武器——但每個派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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