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 毀滅 第五十章 深淵

野馬走了。我希望她會進來,但這或許是奢望。當然了,我真是笨蛋。本以為在她眼中這場景能替我增添一些人性,看見我與母親的會面能使她感動落淚,了解我們沒什麼不同。

罪惡感迅速盤踞我腦海。我給野馬看的是自己接受雕塑的記錄,我期待……期待什麼呢?期待她看完就進來嗎?期待火星首席執政官的女兒與我和我母親一起坐在地板上?我回來這裡根本就是因為懦弱。我讓全息影像代自己解釋,也是因為懦弱。我不想親眼目睹她明白我真實身份時的各種反應,也不想面對她眼中浮現出背叛的神色。四年了,滿滿的欺騙,而且是騙一個除我之外不肯相信其他人的女孩。四年後我才說出真相,而且人居然還不在場。這不是懦弱是什麼?

她走了。

我看看數據終端。野馬進入罐子見我前,塞弗羅堅持要在她身上設置輻射追蹤。訊號已在三百公里外,移動相當快速。塞弗羅開船追去,等我進一步的命令。

拉格納與塞弗羅通過通訊器叫我,我沒有響應。他們等著我下令射殺野馬,但我不會,也辦不到。他們不懂。

沒有了她,這一切對我還有何意義?

我穿過部落小鎮,走下舊礦坑,想藉由尋找過去來忘記當下。我孤獨地站在那兒,聽著礦坑深處的聲音,風鑽過大地,唱起哀悼的歌。我閉上眼睛、雙腳踩著鬆軟的泥,低頭望進延伸至世界最底層的礦井。小時候,我們會這樣測試自己是否勇敢,面對著祖先挖出的洞,靜靜等待。

我舉起左臂,數據終端掛在手臂內側。我猶豫一會兒,呼叫了野馬。

響了。就在我背後。

我一愣,熱熔槍啟動的聲音同時傳來,溫暖的黃色光線在後頭,照亮巨大隧道的某塊區域。

「把手舉到我看得見的地方。」她的聲音回蕩在礦坑裡,語調冰冷得我幾乎認不得。我緩緩將手舉高:「轉過來。」

我轉身。

在燈光下,她的眼睛如同貓頭鷹,站在十米外的高處,腳下是傾斜鬆動的土壤。一手是燈,一手是熱熔槍,槍口指著我的頭顱,手指輕輕抵著扳機。她指節白了,面無表情,眼底藏著無窮無盡的哀傷。

塞弗羅猜對了。

「他媽的,你這大白痴,她會朝你腦袋開一槍。」之前在穿梭機上,塞弗羅就這麼告訴我。有時我不禁懷疑,他願意加入這場革命只是因為可以學紅種罵粗話。拉格納在旁邊一直沒講話。

「那你和你父親為什麼一直幫我?」我問。

「因為我們就是這樣的人。」

「這得讓她自己做決定。」

「要她把你看得比整個種族更重要?」

「你們就是這樣。」

「噢,別胡扯,難道我是金種小公主?」他高高舉起手,「她一輩子都在這種高度,在空氣清新甜美的地方。」塞弗羅放下手,「我一出生就是矮子精,還有個肥嘟嘟的老爸。你女朋友從來沒有吃過苦,平常能把話講得很好聽,但等到真有人想把她的王宮和花園拆掉……你就等著看她翻臉。」

「你是紅種。」野馬問我。

「我以為你離開了。」

「只有追蹤裝置離開。」她扭動下顎,「塞弗羅手腳很利落,什麼時候裝上的我都不知道。至於你,你不可能告訴我這種事情時還……還不做點防範。我只是將衣服都丟在穿梭機上。」

「為什麼回來?」

「不對,」她打斷我,「是你要回答我的問題,戴羅,戴羅是本名嗎?」

「我母親取的,紀念外公。」

「所以你真的是紅種。」

「我出生在剛才那間屋子裡,十六年後才第一次看見天空。對,我是個紅種。」

「我懂了,」她遲疑一陣,「然後我父親殺了你妻子。」

「對,他下令處死伊歐。」

「你在山洞裡對我唱歌的時候……心裡想的是這些?這個地方、接受雕塑的過程、整個計畫,都藏在你的心裡與回憶里。這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人,」野馬搖搖頭,不打算聽我的答案,「後來呢?伊歐的丈夫應該也被弔死了,你應該已經死了。你是怎麼逃走的?」

「你知道為什麼連我也會被弔死嗎?」

她等著我自己解釋。

「因為謀反罪被處死的紅種屍體不可以下葬,要掛著腐爛,讓大家記住異議分子的下場,」我伸出拇指戳自己胸口,「但我卻把她解下來埋葬了,所以我也得被弔死。只不過,這次我叔叔準備了血花油,能讓心跳減緩到像是死了一樣。他偷偷把我解下來,交給阿瑞斯之子。」

「然後他們……」野馬拿起全息影像方塊,光線照得她臉色蒼白,「對你做了那種事。」

「原本的我,皮膚比藍種還蒼白,也比塞弗羅矮一個頭。力氣輸給灰種,對外面世界的了解比在花園裡受訓練的粉種還少。他們看見我,還有我這個種族最好的一面,並重新鑄造,成為你們之中最好的樣貌。」

「……這怎麼可能?人口質量控制委員會有那麼多測驗,」她語氣稍微不那麼冰冷了,「測謊、DNA分析、身家調查等,」野馬終於想通,笑了出來,「難怪你會來自什麼奇怪的安德洛墨德斯家族,正好有債台高築的雙親,要去小行星賭一賭能不能靠採礦致富。」

「然後礦區被銀種買下,他們返航時宇宙飛船卻失蹤了。」

「被阿瑞斯之子擊墜,更改文件記錄,甚至真的買下礦區,方便把你的故事寫完整。」

「或許吧,」其實我並不清楚舞者怎樣處理這件事,「那些朋友有自己的辦法。」

「不過你怎麼撐得過雕塑手術?」她小聲地問,「就生理學來說,應該做不到。雕塑師在你身上做的……沒有人可以承受。紋章連接到中樞神經系統,強行移除前額葉的植入物,應該會導致精神病。」

「那位雕塑師才能過人,他不只為我摘除植入物,還幫另一個人設計手術過程,只是沒有自己操刀。」

「另一個人?所以有兩個。是塞弗羅嗎?」她亂猜,「所以你們才走這麼近?」

「不對,是提圖斯。」

「提圖斯?那個屠夫?你和他是一夥的?」

「沒有。我一直到擊敗你們分院後才得知他的身份。阿瑞斯確實以為我們可以聯手……」

「結果提圖斯是個禽獸。」

「被金種逼的。」

「所以就可以原諒他的所作所為?」

「別講得好像你真明白他遭遇過什麼。」我忍不住情緒上來。

「我明白啊,戴羅,我沒有轉頭不看。我讀過政策,看見了你的同胞過著怎樣痛苦的日子。但這和任意殺人、強姦、動用私刑是兩回事。」

「可是這就是我們的生活。提圖斯會有那些行為,都是因為心裡有恨,誤以為自己活下來的目的就是要復仇。若立場調換,我說不定也會和他一樣。」

野馬的目光搜尋著我的眼睛:「那為什麼你沒有?」

「因為我的妻子,」我抬起頭,「也因為你。」

「別再說這種話,」她聲音中充滿懊悔,退後一步,搖搖頭,「你不可以說這種話。」

「為什麼不可以?你一直想知道我心裡到底裝了些什麼,現在我不是讓你看見了嗎?」

「戴羅……」

「提圖斯心裡藏的是痛苦。他的生命里只有痛苦。但我不一樣,伊歐夢想著一個新世界,我們的孩子可以在那裡過得自由。我差一點兒失去那個夢想,不過我遇見了你。」我上前一步,「因為你,我沒有變成怪物。你還不懂嗎?」我揮著手,想壓抑心裡的絕望,「在我身邊的是幾百年來奴役我們的人,我本來以為所有金種都是冷血無情、自私自利的劊子手。那時候,我也只想報仇。但是你出現了……你讓我看見金種也有善良的一面。洛克、塞弗羅、奎茵、帕克斯、號叫者們,大家都證明了這一點。」

「證明了什麼?」她問。

「證明了問題的癥結不是色族間的抗爭,不必把你們看成金色,也不必把我們看成紅色。我們都是人類啊,野馬。人人都可以改變,可以成為自己想要的模樣。幾百年來,這個社會想抹煞這種可能性,想要隔離人類。但這是不可能的。你就是個活生生的證據。你和你父親不一樣,我可以在你身上看見愛,看見喜悅,還有仁慈。當然也有些暴躁,有些瑕疵。我也一樣,我妻子也一樣。人性種種一直都存在我們身體里,因為我們都是人類。你父親要我們忘記這個真理,聯合會則要我們活在外界強加的規則下。」

我再上前一步。

「你曾經說過,是我給你希望,使你相信我們可以用自己的方式結束學院訓練,開創更有意義的人生。後來你說,我接受你父親的條件交換,進入研究院學習,等於背棄了自己的理念。事實上,我從未背棄理念,一刻也沒有。」我繼續靠近。

「戴羅,你會毀掉我們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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