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 毀滅 第四十九章 為何歌唱

我從未如此恐懼。

萊科斯晚上很黑,燈火全部熄滅,否則對紅種而言白晝將永無止境,最後可能會發瘋。值夜班的婦女還在生產絲綢,男人繼續挖礦,但我們所處的寬廣隧道沒有一點兒動靜,只有立體全息影像還繼續播放生態改造影片,遠處傳來機器的嗡鳴聲。儘管溫度不高,我卻一直冒汗。

野馬靜靜跟在我背後。我們靠反重力靴降落在居住區,她落地後就沒有開過口。附近有些醉漢倒在桌上或絞刑台的階梯上,不過我們披上了幽靈斗篷,避免引起騷動。從野馬的沉默中,我能感覺到緊繃的氣氛,可是無法猜到她的心思。

心臟跳得好快。走進蘭達部落的小鎮時,說不定她甚至能聽見我的心跳聲。就在這兒,我從男孩變成男人。對現在的我而言,居住區變小了,坑頂也近了,繩橋和滑輪之類的東西簡直是小孩子玩具。曾經不斷播出奧克塔維亞那張臉的立體全息影像是台古董,屏幕上很多暗點。野馬張望一陣,卸下幽靈斗篷,視線越過一道又一道的橋,彷彿覺得這是幅奇景。我倒沒想過金種也會對這樣純樸的地方感興趣。

只要爬上石頭階梯,穿過橋就是老家,看起來與我小時候一模一樣,唯一差別就是我被放大了不少。我忘了自己穿著反重力靴,野馬也沒起飛,我們爬上去後才拍掉手上的沙土。石壁上有扇薄薄的金屬門,裡面就是我真正的家。

「戴羅,」她終於輕聲問,「你為什麼知道通往這裡的路?」

我雙手開始顫抖:「你說你想進入我的心。」我低頭看著她。

「沒錯,可是……」

「你想進到多裡面?」

我猜她也意識到接下來要面對的是什麼,甚至懷疑她早已察覺。畢竟我和其他金種明顯不同,怪異且疏離。

野馬看看自己的雙手,手上還有一些石頭階梯的紅沙。「最裡面。」

我交給她一個全息影像方塊:「那你播來看,看完以後可以進來。假如你離開,我也能諒解。」

「戴羅……」

我最後一次吻她,很用力。她抓著我頭髮,好像也明白,要是這回分開,有些關係就不可能不變。我注意到自己雙手還捧著她的臉,但雙腿已漸漸退開。野馬合上的眼睛輕輕睜開時,我已經轉身向門。

我推開門。

我得低著身子才能進去。家裡很窄很靜,一樓還是我記憶中的模樣。同樣的小金屬桌,同樣的塑膠椅,同樣的小水槽,以及正在晾乾的陶盤。母親寶貝的茶壺同樣在爐子上燒著,地上倒是有了新毯子,看起來是新手編的。階梯底端以前擺的是父親的鞋子、我的鞋子,現在換成……還是我的鞋子,只是比以前更破更臟。那時我的腳掌這麼小嗎?

家裡沒什麼聲音,除了她以外,人人都睡了。

水煮開,茶壺噝噝叫,然後發出嗚嗚聲。石梯上傳來腳步刮擦的聲音我差點兒兒忍不住逃出去,不過,我反而因為害怕而動彈不得。直到她踏進一樓,在最後一階停下,腳懸在半空,忘記放下。她的眼睛與我對上,沒有挪開,完全不在乎我的金種外貌。她什麼也沒說,我開始慌張。一次、三次……我呼吸了十次。看來她認不出我了,只當我是個闖進她家的殺人兇手。我不該回來的。她本來就不可能認得我。就裝成一名好奇的金種吧,然後淡淡離去,不讓母親知道兒子變成什麼模樣也好。

但她下樓走近,腳步沒有猶豫。時間只過了四年,她卻像是老了二十歲。嘴唇薄了,皮膚鬆了,冒出不少皺紋,盤起的頭髮摻雜灰白,雙手粗糙得如同橡樹皮,跟姜一樣生了瘤。她伸出右手,想摸摸我的臉,我跪下來讓她夠著。她的眼睛仍鎖著我的目光,沒有偏離片刻,不過卻泛出了淚光。茶壺越叫越大聲。她舉起另一隻手,但沒辦法靈活地張開,還是緊緊握著拳,和我的心一樣糾結。

「是你啊,」母親聲音輕柔,彷彿怕講得太大聲,我就會從夢境中消散,「是你。」她的聲音變得含糊。

「你認得我?」我擠出這句話。

「怎麼會認不得呢?」母親臉上的笑歪了一邊,左眼瞼沒辦法完全打開。她經歷過的人生苦難不比我少,看來曾經中風過,身體孱弱得叫我很不忍。一想到我居然沒陪著她,還害她心碎,我就更難過。「不管你去了哪兒……我都認得,」母親在我額頭吻了一下,「你是我的兒子,我的戴羅。」

溫熱的淚水滑過臉頰。我趕緊抹掉。

「媽媽。」

我跪在地上抱住她,靜靜地哭了起來。這是我們最長的一次相擁無言。她身上還是油膩、鐵鏽加上濃厚的血花氣味。她像過去那樣,用嘴唇親吻我的頭髮,手抓著我的背,彷彿在她記憶里我始終一樣寬、一樣壯。

「我得先把茶壺拿起來,」她說,「不然吵醒別人就會看到你……」

「嗯。」

「那你得先放手呀。」

「哦,抱歉。」我傻笑。

「是怎麼……?」她看著我手上的色族紋章搖搖頭,「怎麼辦到的?還有你……那種口音?你幾乎整個人都變了呢。」

「我接受了雕塑,納羅叔叔偷偷救走我。我能解釋。」

她搖著頭,身體微微顫抖,或許以為我不會察覺。茶壺叫得更響了。「先坐。」她轉過身,取下茶壺,再從高處多拿了個杯子下來。我還記得,那個杯子本來是給父親用的。母親將沾了塵埃的杯子捧到身前,心思有幾秒從我身上飄離,回到每天早上幫丈夫準備早餐的歲月。她長嘆一聲,撒了點茶葉在杯里,倒進開水。「要不要吃點什麼?有你以前喜歡的那種餅乾。」

「不用了,謝謝。」

「今天晚上宴會有發些東西,都是比較精緻的金種食品。是你的緣故?」

「我不是金種啦。」

「還有豆子,才從黎奧拉家院子摘來的。你還記得她吧?」

我偷看數據終端一眼。野馬看過全息影像方塊後朝船回去,結果人不見了。我就是擔心這個狀況。塞弗羅傳訊息問:「要阻止她嗎?」我有兩個選擇:一是讓塞弗羅與拉格納抓住野馬,關起來等我回去;另一個是讓她自己決定。然而,多餘的信任就代表她有機會回去告訴首席執政官我的真實出身,整個革命計畫也就在此結束。反過來說,也許野馬只是需要時間消化這巨大的衝擊,若被塞弗羅或拉格納在這節骨眼上暴力對待,她可能會心生恨意。另一個風險是他們兩個會先斬後奏,殺了野馬。

我在心裡罵了幾句,很快輸入回覆。

「我每個人都記得,」我抬起頭望向母親,「我還是同樣的我。」

她面對爐子停頓一下,轉身時,那張因中風而有些扭曲的臉上掛著歪斜的笑,手摸著一個杯子,又很快縮回去。

「看椅子不順眼不想坐下嗎?」母親有點兒尖銳地問。她發現我注意到她的手。

「不是啦,我是怕……」我直接舉起椅子。這椅子大小給金種小孩坐還可以,但一個身高超過七英尺、體重超過三個成年紅種的聖痕者坐上去,那就危險了。母親又露出以前那種莫測高深的微笑。小時我看見,總懷疑她偷偷做了什麼可怕的事,但這回她只是優雅地盤腿坐在地板上,我也依樣坐下,覺得自己在這屋子裡變得臃腫笨拙。母親將冒著煙的茶杯擱在我倆中間。

「你看到我進來好像不特別吃驚。」我說。

「你現在講起話的感覺真是挺好笑的。」她安靜了半天,我以為她沒打算解釋,「納羅說過你還活著,只是沒提起你居然鍍了一身金。」母親啜飲一口茶,「我想你應該有不少想問的吧。」

我笑了:「你想問的應該更多。」

「是,不過我了解自己兒子的個性,」她瞥了一下我手上的紋章,「我很有耐性,你先問吧。」

「納羅他……是不是……」

「死了?嗯,死了。」

我嘆了口氣:「多久?」

「兩年前,」母親笑著,「和洛蘭一起跌進礦井,沒找到屍體。」

「你怎麼還笑得出來?」

「你叔叔跟家裡其他人很不一樣。」她又喝了一口茶,我還覺得燙呢。「在我看來,他的命應該跟蟑螂一樣硬,所以得等我在往生谷看見他才會相信他真的死了。他多的是鬼主意。」母親像多數紅種一樣,講話本來就不快,而且中風過後有點兒大舌頭,雖然不嚴重,但也沒有復原。「我猜他帶著洛蘭逃出去了。」從她的態度,我不免猜想母親其實知道礦坑外頭還有遼闊的宇宙。也許她並不知道全貌,但已經心裡有數。我的叔叔和堂哥或許真的沒死,很可能還加入了阿瑞斯之子。

「基爾蘭呢?還有莉亞娜和迪歐?」

「你姐姐再婚了,搬去伽馬部落和丈夫住。」

「伽馬?」我忍不住低吼,「你居然讓她——」母親嘴角一抿,我就不敢再多講了。就算套上金種的外皮,也輪不到我過問她怎麼和女兒相處。

「已經生了兩個女兒,長得沒那麼像她或我見過的伽馬部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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