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 毀滅 第四十八章 礦山官員

礦山官員提莫尼·庫·波吉努斯在兩排灰種包夾下等候著我。眾人都穿上了最體面、最閃亮的制服。有個人端著盤子,上面有乳酪、棗子,以及這裡最好的(大概也是唯一的)魚子醬。醜男丹恩不見蹤影。

「安德洛墨德斯主君,對嗎?」波吉努斯講話還是帶著赤銅種那種油腔滑調。他更胖了,頭髮變得稀疏,像條肥豬一樣滿頭大汗。他張開戴滿戒指的手,學立體全息影像政治劇里那種誇張的鞠躬方式,想要討好我:「先前我去檢查礦務壓縮裝置,」——我看應該是去森林邊界約克頓的妓院吧——「聽說您大駕光臨,就以最快速度趕回來,但還是請您見諒,不知道這麼問會不會太過冒昧,主君這次前來是為了何事呢?」要是打聽出來就可以將情報賣給普林尼那種人。赤銅種大多是心口不一。「檢查的時間應該還沒到……」

「在文明社會,不先自我介紹非常失禮,赤銅種。」我一開口,說的就是聖痕者使用的語調,而非他想模仿的精靈種。

「非常抱歉!」他嚇得結結巴巴,再次深深鞠躬。我都要擔心波吉努斯的鼻子會撞到地板了,還好有那顆大肚子擋在中間。「敝人是礦山官員,提莫尼·庫·波吉努斯,在此竭誠為您效勞。請再容我冒昧——」他還是彎著腰,「您的身形比我以為的還要雄壯!我明白首席執政官身邊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只不過立體全息影像沒有拍出您本人的威嚴!」

「你可以站好了。」

波吉努斯這才挺起身子,望著我背後的花園,不斷轉著心思,想猜出我這種身份的人怎會不請自來地進入礦區。「想必主君也有聽說,礦山官員都很高興火星終於脫離貝婁那家族的控制。他們或許懂得打仗,但開礦……嘖嘖,根本是門外漢。」

「顯然就算打仗他們也是門外漢。」

他吞了口口水,目光先落在我的銳蛇上,然後又飄向花園。

「這兒挺漂亮的吧?」他問,「我總會想到以前在皮洛士河的日子。那邊的鬱金香——顏色真漂亮!相信您也聽說過。還有樹林,和奧林匹斯山上的白樺是不是很像呢?以前我也在上面的山莊待過一陣,」波吉努斯兩手大大一擺,動作有點兒尷尬,「我明白,我明白。可是人有時也得犒賞自己一番。像我,到了那兒才知道黑松露乳酪之美妙,」他得意地笑了起來,「有些朋友給我取了外號,叫馬可波羅。因為我喜歡旅遊、尋求文化。如您所見,在這種鬼地方,實在找不到什麼相稱的人陪伴……」

要是我不先瞪著他身旁已經盡量打扮體面的部下,再瞪著他那滿手戒指,然後皺起眉頭,真不知道他打算自言自語多久。

「怎麼了嗎?」他問。

「你說得對。」我回答。

他的大眼珠在身邊灰種身上來回打量,想知道我所指為何。看他這副阿諛奉承的模樣,我只覺得噁心。以前他派人鞭笞我,冷眼看伊歐死去,連我父親也是被他弔死的。最終,他仍稱不上是什麼大惡人,只是因貪婪而變得可悲。

「我說對了什麼?」他朝我不斷眨眼睛。

「在這種地方找不到什麼相稱的人陪伴。」我用力地瞪著他,波吉努斯的臉色像是想要號啕大哭。見過他與丹恩後,我更覺得往日種種異常遙遠、模糊。我本以為他們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壞蛋,但這些人根本不配。他們只是過著可悲的人生,順手毀了其他人的人生,卻毫無自覺。這樣的人還有多少?

波吉努斯很慌張,指著盤子上的乳酪。

「主君,這就是黑松露乳酪,從義大利來的,還摻有甘草、荳蔻、芫荽、丁香,再加上表皮上適量的肉桂粉、茴香粉,您一定也會——」

「我不是為了吃乳酪來的。」

「呃,唔……當然不是,」他緊張地東張西望,「可否請問主君,究竟來這兒做什麼呢?」

我邁開步伐,他緊緊跟著。「拉格納。」我朝巨人般的黑曜種點點頭,他從口袋取出小數據終端,之前卵石花了一小時才教會他如何操作。

「你們這裡氦-3產量在前一季下降百分之十四,預估產量與本會計年度所需相比,將短缺一萬三千五百公斤。安德洛墨德斯軍事執行官希望你對此提出解釋。」

波吉努斯不知所措,眼睛在我、黑曜種及數據終端之間來回,最後支支吾吾開口:「我——我——我們這邊的居民有些狀況。塗鴉啦、非法宣傳單啦。」他對我解釋,「您應該知道這裡就是那個珀耳塞福涅運動的發源地吧。」

拉格納往他肩膀用力一點:「安德洛墨德斯軍事執行官很忙。」

「我——我——」波吉努斯焦急不已,像是深陷噩夢之中卻逃不出去,「我忘記剛剛說到哪兒了」

「你剛剛在找借口。」

「借口,借口?怎麼能這麼說!」他忽然抬頭挺胸,「火星到處都有叛亂事件,尤其是礦區,沒一個地方不受波及,這裡更不可能例外。殺人、破壞設施的事件層出不窮,不只是阿瑞斯之子,礦工也跟著搗亂!」

波吉努斯又看著我,意識到自己處境堪憂,但還是趕快跟上腿比較長的我們。

「主君,我盡了一切努力,所做的都超過能源部《礦務守則》第三節A段的規定。削減伙食、打擊不法、設下陷阱,讓礦工的精神領袖被誤認為同性戀,甚至還參考了《平亂論》裡頭模擬的情節。過去六年來嘗試過瘟疫與解藥、叛變與鎮壓、天災、坑蛇遷徙,最近還考慮是不是得模擬行星外政治騷動的場景!」他連珠炮似的說完,狂揮著手求我留步,「沒有人能做得比我好!」

「我沒打算動你的職位。」我淡淡地說。

波吉努斯放了心,身體微微抖了一陣,忽然又將頭扭過來:「您該不會……」他衝上前,「您該不會想要進行隔離吧?不會吧?」

「為什麼要隔離?」我一路走回飛船降落的地方,停下腳步,「如果按照你所說,本地居民對能源局和人口質量控制委員會制定的策略反映不佳,不如直接投放霧後九號毒氣,將這座礦坑清空,以赤道地區比較配合的紅種取代?」

「不可以!」他居然出手抓我,拉格納都懶得逼退他。

「注意一下你的態度。」我警告。

「主君,請不要這麼做,」波吉努斯貪婪又惶恐的眼睛居然冒出淚水,「雖然這個礦區的產量下滑,但還維持著正常運作啊!這裡應該是安然度過動亂時期的表率吧。」

「那你豈不就是這兒的救世主?」我嘲笑著他。

「這裡的紅種都是好礦工,是世上最好的一批。就是因為這樣,個性才會比較暴躁,但他們已經冷靜很多了。我先前多給了他們一些酒,也調高空調里的費洛蒙濃度,讓他們像兔子一樣拚命生。還有,我叫伽馬部落里的樁腳在機器與探測圖上動手腳,讓大家以為這裡的礦源快要枯竭,擔心沒辦法達成配額,因此會更積極。過一陣子我們會把機器修好,礦工就會覺得人生又有了奮鬥的理由。我還可以告訴他們說,生態改造會在十年內大功告成,地球已經派出移民船隊。在實行隔離之前我還有很多手段可以用。」

我看著波吉努斯不再口沫橫飛,像一件濕衣服那樣頹喪,暗忖著這種反應究竟只是為了守護那無聊的尊嚴,還是他終究對紅種還有一絲憐憫?本來這只是一次測驗,可惜結果我仍無法判斷。也許他確實在乎礦工的安危,只是思考方式怪了些。和聯合會交過手後,我記憶中的禽獸好像都有了一絲人性。

「這礦坑目前不會有什麼大變動,你繼續維持勞力等級。多發些糧食下去,今晚開始。我要工人過得好一些,看看產量會不會提高。去我船上搬補給品,有食物和酒。給紅種辦宴會吧。」

「宴會?主君,這是為什麼?」

「因為我說了算。」

我一個人坐在監控室內,透過腳下的玻璃看見礦區居民正在慶祝。幾萬個紅種聚集,有些人吃吃喝喝,年輕人圍著絞刑台跳舞,曲子是《持著山胡桃木手杖的老人》。桌子上有許多紅種一輩子沒享用過的美食美酒,看著他們的歡笑與舞蹈,我卻開心不起來。我知道他們活在恐懼中,然而,他們知道自己該害怕什麼,也知道在哪裡可以找到慰藉。可是,等到阿瑞斯之子將謊言全部戳破時,他們還有辦法逃避嗎?至今的生活全是虛假的,面對廣闊無邊的宇宙,究竟該何去何從?最後只會被外界玷污心靈,像我一樣。

那些面孔我幾乎都認得。一起玩耍的男孩長大了,有些女孩我還親過,她們帶著兒女在身旁照顧。我的表親、遠親都還在,我也看見基爾蘭哥哥。我抹去眼角淚光。

有個男孩抓起女孩的手,先吻了她臉頰,然後拉她去跳舞。我知道自己無法再像那男孩一樣單純,我已經失去那種純真了。無論我帶給紅種怎樣的未來,紅種都不可能再視我為一分子。我無法成為開疆闢土的英雄,只是個必要之惡。在這裡沒有我的容身之處,然而我又離不開。我還有必須說的話、必須揭開的秘密。

「還想著要創立邪教嗎?」她站在門外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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