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征伐 第三十三章 舞

入睡後,我夢到過去。我的手被她的髮絲纏繞,谷地靜靜沉眠,孩子還沒醒來,鳥兒在彎曲的松林枝頭上休息。我除了她的呼吸、余火燃燒,什麼也聽不見。床有她的味道。不是花,不是香水,是她的皮膚,如大地那樣,質樸醇郁。她的髮絲染上我雙手的淡淡油膩,氣息烘暖我的臉頰。她的秀髮與我們的星球是同樣的顏色,和我一樣亂、一樣臟、一樣紅。外頭有隻小鳥不間斷地唱著響亮的歌,越來越響,越來越響。

我驚醒,聽見門外有人。

我踢開汗水濡濕的被子,坐在床墊邊緣:「顯示影像。」全息影像顯示出門外是野馬。我下意識起身開門,卻在門口停下腳步。我們已經討論出戰略,這時間應當沒有正事要做,而其餘的事,最後都不會導出什麼好結果。

我看著全息影像。她不停變換重心,手裡好像拿著什麼。假如我讓她進來……最後彼此都得付出代價。我已經傷了洛克,害死了奎茵、塔克特斯和帕克斯。這時候與她親近,非常自私。最好的情況是我沒害死她,但她遲早會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我退後一步。

「戴羅,別裝了,開門讓我進去。」

我的手做出了選擇。

她的頭髮還沒幹,有些凌亂,身上換了一套黑色和服,站在拉格納旁邊,更顯柔弱。拉格納總是在我房間外面。

「我早就說了,」野馬轉頭對他說,然後回身看我,「我知道你一定醒著。拉格納很死腦筋,說你需要休息,連我給他帶吃的來也不肯收。」

「找我有事嗎?」我說話的語調比預期得更冷。

她看似緊張地扭了扭雙腳:「我……怕黑。」說完後,她徑自從我身旁穿過,拉格納在後面看著,沒有任何反應。

「我不是要你去睡覺嗎,拉格納?」他還是不動,「拉格納,要是我在自己房間不安全,那這整艘船就沒什麼地方安全了。你快去休息。」

「閣下,我睡覺時眼睛也是睜開的。」

「是嗎?」

「是。」

「那就回自己床上去睜著眼睛睡。污印,這是我的命令。」我剛說完,就覺得用這種主子的態度講話不太妥。

拉格納不情願地點點頭,穿過走廊時完全沒有發出聲音。我目送他離去,房門噝的一聲關上了。我一轉身,看見野馬正在研究這個套房。房裡用的木材、石材比金屬多,牆上就有木板雕出的森林景色。說也奇怪,總有些人很努力在環境中營造歷史感,彷彿忘了自己本是屬於未來的一塊拼圖。

「已經不是只有塞弗羅躲在你身後,他應該很不開心。」

「塞弗羅跟之前比起來成熟不少,至少他現在會睡在床上。」

野馬一笑:「拉格納那麼堅持要我走,我都開始懷疑是不是房間里有別人了。」

「你知道我不找粉種的。」

「真大,」她看著四周,「總共六個大房間,只有你一個小矮子用。不拿東西請我喝嗎?」

「你想——」

「不必客氣,謝謝。」她用聲控要求房間系統播放音樂。是莫扎特。「感覺你真的不太喜歡聽音樂?」

「比較少聽這種。感覺很……悶。」

「悶?莫扎特可是非常叛逆、非常獨樹一幟的!他打破了沉悶的傳統啊。」

我聳聳肩:「或許吧,但後來還是一些悶葫蘆才聽他的作品。」

「有時你還真的很沒素養呢。本以為你的管家狄奧多拉應該會灌輸些文化給你。那你喜歡聽什麼?」她輕撫著一幅巨狼領著狼群狩獵的浮雕,「該不會像號叫者那樣喜歡猛搖頭的電音吧?綠種沉迷那東西比較正常……可是聽起來很像機器人抽筋。」

「你很了解機器人嗎?」我問。她走到玄關旁,看著凱旋護甲。那是灰燼之王炸掉土衛五後最高統治者頒贈的紀念品。野馬的手指掠過光澤如霜的金屬鎧甲。

「以前我父親的橙種和綠種在工程實驗室裡面有幾台,很古老,都生鏽了。我爸找人整修後放到博物館。」她笑了起來,「那時我還會穿裙子呢。我母親還沒走時,他會帶我們過去看看。不過他非常討厭機器人。我記得,母親以前老笑他有妄想症,尤其阿德里烏斯有次居然啟動了歐亞大陸撿回來的戰鬥型機器人,他就更緊張。我父親堅信,要不是當初摧毀了地球上的國家,機器人一定會推翻人類,成為太陽系主宰。」

我撲哧一笑。

「怎麼了?」她問。

「只是……」我嘆了口氣,「很難想像奧古斯都首席執政官居然這麼怕機器人,」我又忍不住笑著說,「他是不是覺得機器人會吵著要更多油?或者想休假?」

野馬望著我,露出一臉笑意:「你腦袋沒事嗎?」

「沒事,」雖然忍住笑,但我還是抱著肚子,「沒事……」嘴角卻壓不下來,「他該不會也怕外星人吧?」

「這倒沒問過,」她指尖輕輕敲著鎧甲,「不過我知道有外星人存在。」

我瞪著野馬:「資料庫可沒提過這件事。」

「噢,我不是說發現外星人。但德瑞克-羅登貝瑞方程式計算過可能性,N=R*×fp×ne×fl×fi×fc×L。第一個R*代表銀河系誕生恆星的平均數量,fp是隨恆星出現行星系統的比例……喂,你根本沒在聽吧?」

「你覺得外星人會怎樣看我們?」我問,「會怎樣看人類?」

「應該覺得我們美麗又詭異,而且對彼此之殘酷,難以解釋。」她指著另外一頭,「那兒是訓練室嗎?」她甩掉拖鞋,穿過大理石走廊,不忘回頭瞟我一眼,我只好跟過去。燈光自動亮起。她腳步很快、開開心心。訓練室呈圓形,地上的白色軟墊很有彈性,牆上也有木雕。「葛里穆斯也是歷史悠久的家族,」她指著柱上的裝飾,「這是灰燼之王一家的老祖宗,叫奧可斯·歐·葛里穆斯。他是當初攻擊美洲東岸的鐵雨里最早降落到地面的人。在此之前是卡西烏斯的祖先,我忘記名字了,他先擊破大西洋艦隊。那邊的是維泰莉婭·歐·葛里穆斯,外號超魔女。」野馬轉身,「你知不知道自己想對抗的事物有怎樣的歷史?」

「擊敗大西洋艦隊的人叫西皮歐·歐·貝婁那。」

「是嗎?」她問。

「我讀過歷史,」我回答,「讀得和你一樣多。」

「但你卻與歷史保持距離,不是嗎?」她在我身邊轉了轉,「你一直都這樣,永遠像個局外人。是因為你和父母在遙遠不知名的小行星上長大嗎?所以才會好奇外星人對人類有什麼想法?」

「你自己也和我一樣喜歡從外部觀察。我讀過你的論文。」

「哦?」野馬有點兒訝異。

「信不信由你,但我也是會看書的。」我搖搖頭,「大家好像都忘記了,學院入學考時外擴式思維法測試我只錯了一題。」

「哦,居然還錯一題啊?」她鼻子一皺,從旁邊凳子取來一把練慣用的銳蛇,「大概就是這樣才沒進我們密涅瓦分院。」

「那帕克斯是怎麼進去的?我後來想想覺得奇怪,他……不是學者類的人。」

「那洛克為什麼會在馬爾斯?」她聳聳肩,「每個人都有隱藏的部分。帕克斯或許不像戴克索那樣精明,不過真正的智慧是在心裡,不是腦里。這也是帕克斯教我的。」野馬的笑容有點兒遙遠,「還好我母親走了以後,父親讓我去忒勒瑪納斯家裡玩。為了避免我們同時被暗殺,他把我和阿德里烏斯拆開,我還能有那家人當朋友算很幸運。只不過,要是沒和我那麼熟,帕克斯或許就不會那樣忠心,不會被放在米涅瓦,就還有機會活下來……抱歉,我離題了。」她搖搖頭,甩開悲傷情緒,重新擠出微笑看我,「那你對我的論文有什麼看法?」

「哪一篇?」

「挑篇讓我意外的吧。」

「昆蟲與高度分工。」啪。練慣用的銳蛇打在我手臂,挺痛的。我驚呼一聲,「你幹什麼?」

野馬一臉無辜,站在那兒轉著銳蛇:「確定你有專心啊。」

「專心?我不是正在回答你的問題嗎!」

她又聳聳肩:「也對。那可能我只是想找借口打你吧。」她又揮劍。

這次我閃開了:「沒事打我做什麼?」

「不需要什麼理由吧。」她繼續出招,我繼續躲。「有人說,不管多笨的人,被打幾次總是會學起來的。」

「別……」她往我一劈,我扭開身子,「別以為我……沒讀過荷馬。」

「你為什麼喜歡那篇?」她淡淡問著,手上沒停。練慣用的銳蛇雖沒開鋒,但也像木棒一樣堅硬。我踏著萊科斯的舞步轉出去。

「因為……」我又閃過一招。

「站穩時就有心思說謊,要躲的話就只能說實話,」她一劍接著一劍,「快說啊!」我的膝蓋被戳中一記,滾到旁邊想拿另一把劍防禦,野馬立刻使出連環刺,不讓我得逞。「快說!」

「我喜歡這篇……」我往後一跳,「因為你說『高度分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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