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征伐 第二十八章 破浪人

「風暴快來了,而你也來了。」我的朋友說,他的灰色鬍鬚被風吹往一旁,眼睛凝視下方的汪洋。「你知道嗎?在這海洋廣布的星球上,就算風比現在更大,也會有人搭著小船出海。那些人是灰種、紅種、棕種,而且是他們之中的渣滓。那種勇氣幾乎等同瘋狂。」他站在陽台上,沉重地指著捲起達十米高的黑浪,「這種人,我們稱之為『破浪人』。」

木衛二也是個令人發狂的地方。這兒的一切彷彿都浮在空中,因為重力只有地球的零點一三六。因此,我跨出的每一步都要相當謹慎、精準,否則可能不經意就往上衝起十五米,還得耐著性子等自己落下。在這兒與人斗劍會像在表演水中芭蕾。為了走得舒服點,我索性套著反重力靴不脫。

老人家仍望著包圍這座島嶼的海面。他確實地實踐了他給我的教誨——如驚濤駭浪中的磐石,雖被打濕,卻絲毫不受渦流撼動。海水濺上他的鬍鬚,亮金色的瞳孔迎怒風閃耀。

「身處海面,會覺得彷彿每一陣風都能吹翻世界,每一道浪都是前所未有的巨浪。破浪人為了挑戰自我出海,但有時會遇上真正的風暴。桅杆折斷,頭髮從頭皮上被扯掉,他們很快就會被大海吞噬。然而,母親在孩子尚未喪命前就知道要哭泣,一如我初次見你,就已開始默默哀悼。」

他終於望向我,鬍子下的嘴唇抿緊。

「我沒告訴過你,其實我與多數聖痕者不同,並非在宮殿或都市長大。我父親認為世上有兩種罪惡根源:一是科技;二是文化。他個性非常強硬——不只在殺戮上,他的剛強並不表現在他的所作所為,而是表現在他的節制和無為。我父親不耽溺享樂,我們這些孩子也一樣。他完全沒有接受細胞再生療程,卻活了一百六十三歲,經歷八次鐵雨。不過,我父親太常奪去他人的性命,所以不懂生命的寶貴。他活得並不快樂。」

在我眼前的,是前狂怒騎士——洛恩·歐·阿寇斯。他靠著陽台。這座石灰岩要塞是他的城堡,坐落在水深九十公里的汪洋上。建築物不是中古風格,線條相當現代,素材融合古今——玻璃、鋼鐵和這座礁島交織出冷硬的輪廓,與他本人相當神似,他是上一輩金種中我最敬重的一位。

風暴來襲時,這城堡看來與他一樣嚴峻。但若雨過天晴,陽光會籠罩城堡,穿透玻璃帷幕,照得鋼架閃閃發亮。十公里見方的土地上,孩子在花園、城牆、港口間奔跑,任微風輕撫頭髮。在圖書館裡,洛恩會聽著海鷗囀鳴、碎浪拍打,女兒帶著孫子玩耍嬉笑。他為死去的幾個兒子守護著這地方,但萊森德不在身邊。

如果所有金種都是像他這樣的人,紅種或許還是得在地底辛苦工作,但至少能真正地明白自己的生存意義。洛恩或許稱不上善良,但至少很真實。

他骨架寬大,比我略矮。他將喝光的威士忌瓶往外一拋,立刻被狂風捲走,墜落海面,完全被吞沒。「有人說,在風裡可聽見破浪人的喊叫,」洛恩喃喃道,「但我卻覺得是他們的母親在哭喊。」

「政治風暴也時常把人卷進去。」我回答。

他輕蔑地笑了笑,好像嘲諷著我自以為懂得政治,甚至風暴。

我的到訪是秘密進行的。我只帶了五公里長的和平號驅逐艦過來。我已對首席執政官說過,洛恩不大可能幫助奧古斯都家族,但我賭的是他也許願意幫我。此刻,我重新看見洛恩·歐·阿寇斯蒼老的面孔,想起他的個性,不禁擔心自己賭錯了。他很清楚我的部屬可通過通訊系統聽見對話,所以我也保持謙恭,直接表明這並非私下談判。

「活了超過一世紀,這身體還沒有背叛我。」外人看來,洛恩的模樣不過六十多,能顯出真實年紀的只有身上的疤痕。他脖子上有一道微笑般的刀疤,是四十年前木衛叛亂戰役留下的。那場大戰始於幾個木衛執政官在奧克塔維亞除掉父親後,決定趁機自立為王。至於使他少了一小塊鼻翼的傷,則是年輕時與灰燼之王決鬥留下的。「你應該聽過一句話:『父之名為子之責』?」

「我還親口說過。」

洛恩悶哼一聲:「這就是我的人生。為了我的榮耀,我失去了很多。我的航路被自己帶往風暴去,而且每回都有婦孺受害。」他沉默了一會兒,讓海浪代為發聲。潮水打在岩礁上,隨窸窣聲退去,將一切捲入那片被取名為狄絲柯蒂亞 的汪洋中。

「我後來覺得,或許人類本就不該活太久。我的曾孫女昨天夜裡剛出世,手上還有胎血的氣味。」洛恩伸出雙手,手指貌似樹根,因為握了太久的武器而扭曲粗糙,還微微顫抖。「這雙手將她從黑暗帶入光明,從溫暖帶進冰冷,砍斷臍帶。假使這雙手不必再砍斷其他血肉,世界就能更美好。」

他舒展一下手掌,按在冷硬的石磚上。如果換作野馬,不知道會對這樣一個男人說些什麼。如果兩人會面,恐怕就像一把火焰想燃燒石頭。在會議上,她對我的計畫有不少批判,但那只是計謀的一環,計中計的計中計。

「想像一下這雙手會有什麼感受,」洛恩繼續低語,「這雙手探過三名健壯兒子最後的脈搏,握過的銳蛇葬送許多年輕人與他們的夢想。這雙手耗盡一個女孩、一個女人的愛,撫著她們漸漸微弱的心跳。這就是所謂的榮耀,也是我必須穿越的風暴。我被逼著前進,只因為我比較強,不容易死。」

他蹙起眉頭:「我猜想,一雙手不該承載這麼多感受。」

「我這雙手承受過的感受也比我預期得多。」我回答。伊歐斷氣時那聲「咔嚓」曾傳到這雙手中,還有她頭髮的質地。帕克斯的血在這雙手上感覺很溫熱,莉婭被安東尼婭殺死後,晨光下的蒼白面孔將寒意滲進這雙手。還有血花的鮮紅與粗糙,與野馬躺在火邊時她的胴體線條。

「你還年輕。在你白頭之前,還有更多。」

「有些人撐不了那麼久。」地獄掘進者活不到年老。

「的確如此,」他指尖點了一下我深色制服上的奧古斯都獅紋徽章,「比起獅鷲,獅子的壽命的確較短。大概是因為獅鷲有翅膀,可以飛遠一點兒。」洛恩亮出自己的戒指,滑稽地做出一個振翅的手勢。我忍不住微笑。他手上還有一枚戒指,是馬爾斯分院的記號。「你以前是匹飛馬,對嗎?」

「這是……安德洛墨德斯家的族徽。」我的身世是假的,這匹飛馬只是讓自己別忘記伊歐。她死前曾經指著仙后座給我看。那一幕在我心中很重要,卻又很模糊。

「保持不變也是種品格。」他說。

「但有時是不得不變。不是每個人都跟你們一樣,生在豪門。」

「我們去林子看看伊卡洛斯吧。」之前在火星洛恩就常常提到這名字,但我始終沒機會見到他這頭寵物,「卡羅萊娜和文森給它做了新玩具,我想你也會喜歡。」

「家中晚輩在哪兒?」

「你離開前他們會留在東翼。」

「我有這麼嚇人嗎?」

他沒回話。

我跟在他後面進城堡,一道藍色閃電竄過昏暗的雲層。木衛二的海面起伏著,巨浪拍打城堡白牆,彷彿正在算計該如何將這座人工島吞沒。然而,一看見雲層後面的木星,城堡和風浪都變得微不足道,這顆氣體巨行星就像大理石雕出的偉大神祇,從天國俯視一切。

穿過一幢石造別墅,洛恩跟每個僕人打招呼。對他而言,人就是人,不是顏色代號。這兒的下人大都跟在洛恩身邊多年,我當初也很想跟他一起回來修鍊。然而我知道,隨他避居木衛二也許能讓自己變得更好,卻不可能有機會改變外面的殘酷體制。

走廊上散落著小孩的玩具。他整個家族都在這顆衛星上,退隱之後,他將幾十個重要親人全帶來了。親族平日大多住在靠近赤道的南方群島,那兒氣候比較暖和,但這個月碰上颶風,他們就會避居北邊城堡,順便拜訪洛恩爺爺。結果風雨似乎隨著他們過來了。

他推開大玻璃門,我們一起踏進要塞中央。洛恩在這裡造了一片佔地好幾畝的露天森林,周圍建了高牆,擋住海浪。他的軍旗高掛空中,隨狂風擺盪,雪白的底面上綉著一頭咆哮的紫色獅鷲。雨水打在樹頂,從縫隙落下,洛恩進來後開啟上方脈衝層圓頂,水珠打在上頭,化為朦朧蒸汽。他走在前面,我跟上他,同時從袖口暗袋取出比指甲還小的黑釘,撒在門旁苔蘚上。

「你搭搶來的船過來,要我派自己的戰艦和部下幫你。為什麼?」洛恩不時回頭,我加快腳步,趁他沒注意再撒些黑釘,也等他主動提起萊森德。

「因為火星有近半土地被服從貝婁那家族或最高統治者的勢力控制。為了解放火星,我們需要你的助力。而且,如果得到你的合作,幾個主要衛星和外緣區的執政官就會願意協助我們對抗核心區。」

「意思是要我幫你們謀反?」

「主人想要殺狗,狗咬主人的手,算謀反嗎?」

「這比喻真差勁。」他停下來,打量森林四周,目光像正搜索著什麼。「啊。」他說,但我們繼續前進。

「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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