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分裂 第二十章 地獄掘進者

我早該知道塔克特斯會這麼做。學院訓練時,他原本效忠的學級長是塔瑪拉,但一有機會馬上暗殺對方。塔克特斯只會追隨強者,眼中只有勝利。我明知道他就是這樣的禽獸,竟天真地以為自己已將他馴服,可以信任他——不對,我傻到以為自己可以改變他。我在心裡不斷咒罵自己,為什麼這麼傲慢?這麼愚昧?走回駕駛艙時,我聽見奧古斯都正在跟藍種對話。

「駕駛員,有沒有辦法帶我們回艦隊?」

「沒有辦法,主君。統計模型顯示毫無逃脫可能。」她的反應一如典型的藍種,情感疏離,講求效率,平鋪直敘。這位藍種身材纖細,像只鳥兒,全身上下都像用小樹枝拼接而成。脖子細長,光頭顯得很小。她有雙大眼睛,藍得非常澄澈,幾乎像是頭皮上的數碼刺青,舉手投足彷彿在水中舞動。從無起伏的口音判斷,她應該是出身於某個小行星。

「最可能的狀況是?」

「敵人先以鐮翼艇摧毀我方引擎,攻破船殼後侵入,殺死所有人員。或敵人以蛭附艇進攻,俘虜所有人員。」

「不然就是我們直接被轟成一堆爛渣。」塞弗羅補充。

「藍種,送我回艦隊,我讓你擔任驅逐艦的艦長。」奧古斯都說。

「我比較喜歡巡航艦。」對方回答。

「不成問題。」

「好,」藍種調整幾個擎鈕,「我會儘力。不過,若想生還,各位必須在對方展開正面攻擊前改變行動策略。」

運輸機朝月球大氣層緩緩攀升。這架飛行器是個挺著大肚的怪物。原本用途是運送士兵,所以著重於容納空間。眼前的敵人和我一樣有星戰經驗,靠鐮翼艇就能將運輸機大卸八塊。模擬戰時,我們都用運輸機將星戰機甲兵投進敵人的小行星基地。

船殼與大氣層摩擦,船身被火焰包覆。

「幾位閣下,若船殼破損,請記得憋氣,」女駕駛告知我們,「船上的面罩數量不足。」

維克翠皺眉:「那樣做的話我們的肺部會炸掉。」

「不然就吐氣,」藍種回答,「鼓膜會破裂,血管如氣球膨脹,估計生存時間約三十秒。我選擇憋氣。」

塞弗羅朝我瞪大眼睛:「我討厭外層空間。」

「你什麼都討厭。」

穿過大氣層,船外火焰熄滅,太空中飄浮著許多軍艦,狀似木衛二深海里的怪物。軍艦側面有無數炮台,串連如沾黏的藤壺,底部機棚閘門像魚鰓的裂痕。標準航道上有許多商船來往,鐮翼艇及無人機繞行巡邏。除了後方追兵外,目前看來一切平靜。最高統治者還沒發布追擊的命令,但應該快了。

我們無處可逃。如果萊森德在手上,就算穿越權杖艦隊也不必擔心炮火。然而,此刻我們得經過炮口面前,同時苟且求生。

女駕駛卻平靜得像是一塊金屬。

她剛才說過,策略必須改變。但我能怎麼改呢?想!趕快想!

「可以對其中一艘船開啟頻道,進行溝通,」奧古斯都提議,「買通他們掩護。人人都有價碼可買通。」

「我們受到干擾,無法對外通訊。」野馬提醒父親。

大家都會死在這兒,我們心裡都很清楚。奧古斯都不恐慌,也沒崩潰,我可能不清楚他打算如何面對自己的死期。也許,我在心底期待他面色蒼白、號啕大哭。然而,儘管此人犯下無數罪孽,仍是條硬漢。過了一會兒,他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搭在野馬肩上。她吃驚得抖了一下。

「無論是飛彈還是登船一戰,我們都要死得像個金種。」奧古斯都緩緩對大家說。他這麼說,並不是還在扮演一名堅強的上級,而是心裡確實抱持那種信念——奧古斯都認為金種高高在上,對人性要能精準控制。死亡在他眼中是人性最後的弱點。普通人在死前會哀號哭叫,就算沒有希望,仍不斷掙扎。但他不會這麼做。死亡無法贏過他的傲慢。

嚴格說來,在很多層面上金種與紅種很像。地獄掘進者願意為家人、部落付出生命,即使礦坑在頭上崩塌、坑蛇從陰影中鑽出,也不會哭天喊地。倘若真的死去,親友會來哀悼送別。我們擁有往生谷。金種呢?他們死後肉體凋零,只剩生前功績勉強留存,但終將隨時間消逝,化為虛無。該緊抓著生命不放的應該是金種才對。

但我還不願放棄,因為我肩上還有不應抹滅、不應消失的事物。我抓著塞弗羅的肩膀,忍不住瘋狂大笑,要駕駛員找出軌道上最接近我們、武裝最強、預備攔截我們的軍艦。

「帶我們靠近先鋒號。」我對她說。

「這會讓生存概率降到——」

「別管那些,照做。」我吩咐。

大家轉頭看我。但不是因為我說的話,而是他們早就在等待這一刻。大家都默默祈禱我會有辦法,連奧古斯都也不例外。

伊歐說過,大家會追隨我,她相信我有這樣的特質,能將希望帶給身邊的人。我自己很少會這樣覺得,至少在此時此刻,我有的只是恐懼。我的靈魂還是個大男孩,時常感到氣憤、任性、自私,懷抱罪惡感,總是覺得悲傷,而且孤單——但他們卻對這樣的我有所期盼。我幾乎要被他們的目光壓垮,想躲起來,讓另一個人出面負責。我怎麼做得到呢?真正的我那樣渺小,這具雕塑出來的身體只是假象。

可是,我不能讓伊歐的夢想毀滅。

因此我必須行動。等著看吧。

「你不會有外層空間躁鬱症吧?」維克翠問說,「等對方知道那孩子不在船上……」

「測量連接先鋒號艦橋的軌道。」野馬已看穿我的心思,主動告訴藍種該怎麼做。她回頭看我,眼神中充滿擔憂。

奧古斯都也猜到我的計畫,朝我快速點了頭:「Hit leones.」

「Hit leones.」我呼應,看了野馬最後一眼,不去看那個處死我妻子的男人。可惜野馬根本沒注意到。我帶著塞弗羅飛奔出去,船身遭到撞擊,開始搖晃。敵人已經發現萊森德不在我手上了。

「號叫者,起來!」我大叫。

鳥妖攤著雙手:「你剛才不是說——」

「快起來!」我吼。

警示燈號將彈射艙染成一片殷紅,我與塞弗羅急忙鑽進透出寒意的星戰機甲。我們需要三名號叫者成員幫忙調整機甲外殼,才有辦法順利著裝。躺在機甲內時,鳥妖為我扣上足鐙、合上機殼,我的血肉之軀被包裹在機械之中。此時,運輸機與一枚飛彈擦身而過,劇烈晃蕩,但號叫者仍快速動作。

警鈴聲大作,看來船殼破了。我想調整呼吸,跟來的維克翠為我套上頭盔。

「祝你好運。」她的臉往前一湊,我來不及擋開,那雙唇已貼上我的嘴。死期將至,我也沒心情退縮了,就任著她雙唇的暖意與慰藉傳來。拒絕的時機已過,她將面罩蓋下,旁觀的號叫者起鬨叫囂。然而我真心希望來吻別的是野馬。眼前畫面被數字顯示取代,朋友的身影消失,我被關進金屬彈射管。孤單無依、怕得要命。

專註。

我被機甲包覆,就著腹部趴著,被送入彈射管。大多數人在此時會因與朋友分別、離開舒適的生活而嚇到尿褲子。管內沒有重力和氣壓調整。我真是痛恨無重力。

這時不能抬頭,否則彈出時會折斷頸骨。我的呼吸雜亂、心臟不斷撞擊著胸骨。然而,我將恐懼全數吞下,露出冷笑。研究院的模擬戰時,他們說這是自殺。他們可能並沒說錯。

但我生來就是為了沖入煉獄。

我包在機甲里——這裝束的金屬、武器和引擎比大多數戰艦都貴——看起來像只人形甲蟲。我的右手裝有脈衝炮,啟動時將會看見滿天血花。

我想起伊歐在我家門口放的血花,想起我以為自己贏得桂冠時,也從牆上摘過一朵血花。身處這冷酷的世界,過去變得好遙遠。花瓣不再柔軟如綢,放眼望去只有冰涼金屬。

「遭到夾擊,敵方部隊即將登船,」野馬的聲音通過通訊系統傳來,「立刻準備彈射。」一顆飛彈差點兒擊中運輸機,機體吱嘎慘叫,船體的防護罩恐怕已經破了。只剩一層船殼,勉強讓船體不散開。

「瞄準一點兒。」我說。

「沒問題,戴羅……」她的沉默道盡一切。

「抱歉。」我說。

「祝你好運。」

「這一點兒也不好玩!」塞弗羅埋怨。

運輸機的水壓系統發出噝噝聲,齒輪將我往前推,然後上膛。電磁炮的磁力流在我頭頂上幾寸,發出令人心驚的嗡嗡響,彷彿想騙我抬頭張望。

據說有很多金種都無法承受機甲彈射,就算是聖痕者也會在彈射管中恐慌尖叫。這我相信。換作是精靈種,現在大概早已休克。其實有的人連宇宙飛船都不敢搭,對船艙有幽閉恐懼症,看到外層空間又產生廣場恐懼症。一群膽小鬼。我出生的家鄉比這艘船的貨艙還小。為了生存,我必須操作鑽爪機,彈射管算什麼?我們的防熱服都是用破爛的東西拼湊出來,而且我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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