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低頭 第三章 血液與尿液

八百三十三人。這次模擬戰里死了八百三十三人。真希望沒人告訴我。在返回研究院的救難船上,我反覆念著這數字,幾位副將坐在一旁,不敢與我目光交匯,連洛克也決定讓我先靜一靜。

學監在我將自己彈射出去前強行奪走機器的控制權,說是為了防止我鑄下大錯,如此魯莽愚蠢又衝動的行為,與金種並不相稱。但隔著全息影像進行通訊時,我只是漠然地盯著他們。

抵達研究院時艙內時間是傍晚。研究院位於小行星帶邊緣,外觀是一個大型金屬圓頂,周邊有港口可停戰艦和驅逐艦。目前碼頭幾乎滿了。研究院同時也是中階戰略據點,是聯合會在火星、木星和海王星這類行星的軍隊大本營,接近其他行星軌道時也會提供兵力。研究院其他學生大多都從宿舍望著我們。許多艦隊高層和聖痕者在模擬戰最後幾周也會絡繹到來,參加慶祝和考察。

當然,沒人會提起卡努斯的勝利是奠基在多少人的性命上。這次失誤對我的任務造成一大阻礙,阿瑞斯之子在各處都有間諜,通過黑客與娼妓竊取重要情報,他們只缺一支艦隊,然而如今仍沒辦法弄到手。

我們登上碼頭,沒有人迎接我和我的軍官。

紅種、棕種聽從紫種與赤銅種的吩咐,東奔西跑,在前廳準備替卡努斯接風洗塵。金屬質感的大廳改造成以貝婁那家徽的藍銀二色為主,到處都看得見老鷹圖騰;慶功宴會上撒了玫瑰花瓣,用的是白玫瑰。紅玫瑰是為凱旋而準備的,對金種而言真正的勝利是用他們的鮮血染成的。儘管死了八百三十三人,但都是低等色族,所以不算什麼重大勝利。這些是由祭司決定的。

在回大罐頭的研究院途中,其他人都睡了一會兒,只有我睡不著。現在,塔克特斯和維克翠走在我前面,沉默不語,身體搖搖擺擺,乍看好像在夢遊。雖然我的肩上扛著重擔,但還是沒有睡意,充血的眼中只有滿滿的懊悔。要是我睡著,恐怕會看見戰艦主通道上被我留下來等死的諸多面孔。

而我知道我也會見到伊歐。可是今天的我無法面對她。

研究院里瀰漫殺菌劑與花朵的氣味,盛有玫瑰花瓣的箱子擱在路旁,頭頂上的通風管道將我們呼出的氣體循環凈化再送出,不停地嗡嗡響;天花板上的黃白熒光燈管顏色簡直跟尿液一樣,好像提醒著我們,可別將這裡當成童話故事裡的美好園地。這些燈光和這裡的人一樣冰冷殘酷。

洛克走在我身旁,臉色很差。我要他去睡一會兒。他這麼辛苦了,該對自己好一點兒。

「那你會對自己好一點兒嗎?」他問,「一天就好,別綳著臉,別自責。畢竟你是所有槍騎兵里的第二名——第二名哪!兄弟,夠引以為傲了吧?」

「別說了,洛克。」

「振作一點兒,」他不肯罷休,「人的高低並非取決於他的成就,而是取決於他如何面對挫折。你以為我們的祖先都沒嘗過敗仗嗎?別太在意,別讓自己跟那些老掉牙的希臘格言一樣。放輕鬆點,這只是模擬戰。」

「你以為我在乎的是模擬戰成績嗎?」我腳跟一轉看著他,「很多人死了。」

「踏上艦隊是他們的選擇,每個人都知道自己面對什麼風險,也明白自己為何而死。」

「那他們是為何而死?」

「為了使我們統治的社會更加強盛。」

我瞪大眼睛。難道連這位軟心腸的朋友也如此盲目?那些死者可曾有過其他選擇?他們是被這制度逼迫的。我搖搖頭:「你根本就不懂吧?」

「我當然不懂。你從不對人敞開心扉,無論是我、塞弗羅,或者——你看看你是怎麼對野馬的。你總是拒人於外,一副每個人都是敵人的模樣。」

說得好像他真的知道一樣。

大罐頭頂端有個花園,栽植一片蒼翠。若是士兵對熒光感到厭倦,這個場所可以轉換心情。我走進花園,發現裡頭完全沒人。模擬出來的微風吹得樹影搖曳。我脫了鞋襪,腳趾感受著草地,忍不住嘆了口氣。

樹頂有仿太陽的燈光,我在下方躺了一會兒,又呻吟一聲撐起身子,走到林間空地的小溫泉。我身上有很多藍紫色的瘀青,周圍已經泛黃,像一個又一個被沙子圍繞的小池塘。溫泉水和緩了疼痛。我發現自己又瘦了,但肌肉仍像鋼琴弦那樣綳得緊緊的。要不是斷了一條手臂,我想我可能比在學院受訓時健康些。畢竟研究院的訓練課程中每天都有培根蛋可吃,比先前待在那片山谷時只有烤不熟的山羊肉營養多了。

溫泉池畔有一株血花長在水打不到的地方。血花是生自火星的植物,和我一樣,所以我不忍摘下。伊歐被我葬在類似的花園裡,不過那座人造森林遠在萊科斯礦區上方,那也是我們最後一次做愛的地方。那時的我與她還相當瘦弱和純真。

為什麼那麼多身強力壯的人甘願忍氣吞聲,並在恐懼前低下頭,不敢抬頭看?而像伊歐那樣孱弱的女孩,卻敢懷抱著追求自由的堅強意志與遠大夢想?

方才我對洛克嚷嚷,說我不在乎模擬戰敗給對手,事實上我很在乎。也正因如此,與那麼多逝去的生命相比,我的情緒更顯罪惡。今天之前,我一直是勝利者,每次得勝都代表我朝伊歐的夢想更進一步。但只要一次失敗就能奪走我的一切。我辜負了她。

個人數據終端彷彿窺探到了我的心思,開始在手臂上震動。奧古斯都來電。我摘下薄如髮絲的通訊顯示器,閉上雙眼。

他說過的話在我腦中回蕩。「就算會輸,就算無法取勝,也絕對別讓貝婁那家的人得逞。只要他們再取得一支艦隊,勢力平衡就會瓦解。」

也罷。我泡在水裡,恍恍惚惚,直到手指的皮膚都發皺,便開始覺得煩躁。這種寧靜的氣氛終究不適合我,還是趕快換好衣服吧。不能讓奧古斯都等太久,反正我遲早得面對那頭老獅子。之後,或許我可以好好睡一覺,接著撐過卡努斯的勝利慶典,然後離開這個醜惡的地方,返回火星。搞不好我能再見到野馬。

但我發現衣服和銳蛇不見了。

這時,我注意到了他們。

他們穿著軍靴的腳步聲從背後傳來,聽起來興奮得呼吸急促。我推測共有四個人,便悄悄抓起地上的一塊石頭。但我回過頭時,發現自己猜錯了。七個人擋在花園入口,全是貝婁那家的人。都是金種,也都與我有深仇大恨。

帶頭的是卡努斯,看來是剛下飛船,面容和我一樣憔悴。但他的肩膀有我的一點五倍寬,整個人站在我面前顯得十分高大。若是不看出身與智慧,他根本與黑曜種無異。冷笑的嘴角透露出不凡的智力,卡努斯輕輕摩挲有凹陷的下巴,粗壯的胳膊像是樹榦刻出來的。站在這樣一個龐然大物面前,一定會感到全身骨架不住地戰慄,膽寒不已。

「看樣子我們抓到奧古斯都家離群的一頭小獅子了。瞧,這就是收割者。」

「巨人。」我咕噥著他的外號。

破壞者巨人,使人絕後的巨人,野蠻巨人。野馬說過,有天在珠伎酒館裡來了個月球金種的紈絝子弟,不知怎麼地朝他臉上噴了口酒,結果被他打斷脊椎而死。事後,他靠母親買通司法官,繳罰金了事。

卡努斯因為殺人而付罰金的單子列出來絕對比他的手臂還要長,死者中有許多灰種、粉種,甚至包括一個紫種。然而,他能夠建立巨人的威名,主要是因為他殺死了克勞狄烏斯·歐·奧古斯都,也就是現任火星首席執政官最寵愛的兒子,奧古斯都原定的繼承人,野馬的哥哥。

他身邊的六人是他的表親,皆出身於以藍銀相間的展翅雄鷹為徽記的貝婁那家族,個個有著茂密的鬈髮和俊美的面孔。這個家族的影響力擴及整個聯合會,一如他們黷武的聲名。

我掃視過去,發現其中一人比我年長不少,個頭較矮,但肌肉發達,像一截斷木上生出金色苔蘚。我望著這名三十幾歲的男子,想起他的名字是凱蘭,以騎士身份進入聯合會,官拜使節。想不到連這種地位的人也來尋我晦氣,顯然已經完全無視自己的身份。凱蘭裝模作樣地打著呵欠,好像把這當成兒戲一場。

我感到恐懼,心臟狂跳。

我呼吸困難,但勉強擠出冷笑,手在背後摸索數據終端,想開啟傳訊功能。

「七個貝婁那。」我咯咯笑,「卡努斯,你居然需要用到這麼多人?」

「你不也用七艘船對付我一艘船,」卡努斯說,「我只是將模擬戰延長罷了。」他仰著頭,「難道你以為自己的船被毀掉就沒事了嗎?」

「模擬戰結束了,」我回答,「你也確實勝利了。」

「哦?原來我贏了啊?收割者?」卡努斯又問。

「也犧牲了八百三十三條性命。」

「輸了就這麼嘮嘮叨叨?」插話的是凱格妮。她是這群人中個頭最嬌小的,也是卡努斯父親麾下一名二十歲出頭的槍騎兵。野馬送我的銳蛇被她拿著把玩,在半空亂揮一通:「這玩意兒我比較合用。反正也沒聽說你有使過銳蛇——我猜你不會用吧,銳蛇需要技術,出身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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