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金種 第三十三章 致歉

半夜,卡西烏斯叫醒了我。

「塞弗羅找到洛克了,」他小聲說,「他情況很糟。快來。」

「他在哪兒?」

「北邊。他們沒法挪動他。」

我們在雙月的光輝中騎馬出城。初冬的雪已經下了起來,空中飄滿了細小的雪片。我們向北邊的密德斯河跑去,泥地在馬蹄下發出被吸住般的聲音。四下一片寂靜,只有嘩嘩的水聲和樹林里的風聲。我揉揉眼趕走睡意,向卡西烏斯那邊望去。他帶著我們那兩把離子劍。突然之間,我的胃裡彷彿出現了一個空洞。我明白了。他並不知道洛克的下落,但知道些別的。

他知道我做了什麼。

這是個無法逃脫的圈套。我猜想人一生中總會碰到這樣的事,就像從高處失足落下,你能看到地面,知道會有怎樣的結果,但既不能躲避,也不能糾正,更不能阻止它的到來。

我們又騎了二十分鐘。

「我不覺得吃驚。」卡西烏斯突然說。

「什麼?」

「我知道朱利安會送命,已經知道一年了。」雪無聲地落著,我們在泥濘中並轡而行。發燙的馬背在我胯下奔騰著,一步一步地踩在泥濘中。「他的考試成績一塌糊塗。他不是最聰明的孩子,不是他們期望的那種。哦,他善良、機靈、富有感情,他一秒鐘就能覺察到別人的悲傷或憤怒。但同情心只該出現在低等色種身上。」

我沒有作聲。

「世仇是不會改變的,戴羅。就像貓狗不合,冰火不容。奧古斯都和貝婁那,我的家族和首席執政官的家族也是一樣。」

卡西烏斯的眼睛定定地注視著前方,儘管他的馬打著趔趄,他的呼吸在空氣中結成了白霧。

「儘管預兆不祥,朱利安收到有首席執政官本人印章的入學許可書時,還是高興極了。我和其他兄弟們覺得不對勁,我們沒想到朱利安這樣的孩子能入學。我愛他,我的兄弟和表兄弟們都愛他。但你見過他。哦,你見過他的,他的頭腦不算最好,但也不是最壞;他不應該屬於墊底的1%,沒有必要把他篩選掉。但他姓貝婁那,一個被仇敵憎恨的姓氏。於是,依靠官僚機器,依靠他的官銜和權力,他害死了一個善良的男孩。」

「拒絕來自學院的入學邀請函是違法的。而他又是那麼快樂,我們——我的父親和母親、兄弟姐妹、表兄弟,所有愛他的人們——對他抱著那麼大的期望。他拚命訓練自己。」他的聲音變得飽含譏諷,「但最後,朱利安成了狼群的食物。或者我該說是變成了一隻狼的食物?」

他勒住了馬,目光灼灼地盯著我。

「你是怎麼發現的?」我望著前面黑暗的河水說。點點雪花消失在漆黑的河面上。遠處的山丘像匍匐的黑影,河水潺潺地流著。我沒有下馬。

「發現你替奧古斯都做了那件臟活?」他諷刺地大笑起來,「我信任你,戴羅。我沒有看胡狼送給我的東西。但是在大森林時,塞弗羅打算趁我睡覺把那東西偷走,那時我意識到有什麼不對了。」他發覺了我的反應,「怎麼?你以為你身邊的人都是傻瓜嗎?」

「有時候。是的。」

「今晚我把那東西看完了。」

那份全息影像。

洛克和莉婭讓我把那個小包的事忘了。要是我信任他,沒派塞弗羅去偷就好了。也許他會把那東西扔掉。也許事情就會有所不同。

「你看了什麼?」我問。

「你殺朱利安時的影像,兄弟。」

「胡狼有全息影像,」我輕蔑地哼道,「是他的學監給他的。這也許意味著有人在作弊。胡狼是首席執政官的兒子,他想用那東西操縱你,讓你除掉我。我想你不會介意的。」

他抖了一下。

「你不知道胡狼是他的兒子,對嗎?我猜你看到他時會認出他來,所以他才派萊拉絲來。」

「我不會認出他來的。我從沒和那個雜種的後代見過面。以前他一直藏著他們,不讓我們見到。我父親也護著我,自從……」他的聲音漸漸變低,最終消失,眼睛沉浸在了遙遠的回憶中。

「我們可以打敗他,我們倆,卡西烏斯。那件事不應該變成我們分開的原因——」

「你殺了我弟弟那件事嗎?」他啐了一口,「再也沒有『我們』了,你這懦弱的雜種。從你那該死的馬上滾下來。」

我翻身下馬,卡西烏斯扔給我一把離子劍。我站在泥濘中,面對著我的朋友。烏鴉和雙月是僅有的目擊者。還有學監。我的鐮刀在馬鞍上,那東西的刃口是彎的,但對離子劍毫無用處。卡西烏斯打算殺了我。

「我沒有別的選擇,」我告訴他,「希望你知道這一點。」

「你會在地獄裡腐爛,耍弄手腕的狗雜種。」他喊道,「你竟然允許我叫你我的兄弟!」

「你要我怎麼做?我應該讓朱利安在入學儀式上殺了我嗎?你會這麼做嗎?」

這句話讓他噎住了。

「你就是這樣殺死他的。」他沉默了片刻,「來的時候我們都是天之驕子。而這所學校要把我們訓練成野獸。但你從來的時候就是野獸。」

我殘忍地笑了。

「你把提圖斯碎屍萬段的時候又是什麼?」

「我和你不一樣!」卡西烏斯叫道。

「是我讓你殺了他,卡西烏斯,這樣分院里的人就不會記得十幾個男孩往你臉上撒尿的事了。別做出一副把我當怪物的樣子來。」

「你本來就是。」他吼道。

「哦,閉上你那張該死的嘴,動手吧,偽君子。」

決鬥沒有持續多久。我跟他學了幾個月,而他一生都在決鬥。劍刃相擊的聲音在流淌的大河上空飛過。雪不停地落著,爛泥陷下又飛濺而起。我們喘著粗氣,呼吸像霧氣一樣翻騰著。劍刃撞擊摩擦的時候,我的胳膊咯咯作響。我比他快,比他靈活,差一點刺中他的大腿,但他對這場遊戲了如指掌。他手腕一翻,把我的劍彈向一側,隨後往前跟了一步,一劍刺穿我的盔甲,捅進了我的腹部。我的神經應該瞬間被燒焦、摧毀,讓我變成一個廢物,卻不會立刻死掉。但他關掉了離子發生器,所以我只感到一陣可怕的緊繃。異質的金屬刺了進來,一股熱流噴涌而出。

我忘了呼吸。然後猛抽一口氣。我的身體發著抖,擁住了劍刃。我聞到卡西烏斯脖頸的氣味。他離我很近。像他曾經雙手抱著我的頭,把我稱為兄弟的時候一樣近。他的頭髮很油膩。

我的尊嚴消失了。我開始像條狗一樣哀號。

搏動著的疼痛在我體內綻開。最初近似於快感,一種被金屬充實的感覺,然後變成了可怕的劇痛。我邊發抖邊竭力呼吸,大口大口地呼吸。我透不過氣。胃部彷彿有個黑洞。我呻吟著向後栽倒。疼痛是一種感覺,而這是毫不相同的另外一種。是恐懼。我的身體知道我的生命將以這種方式結束。然後劍不見了,剩下的只有痛苦。卡西烏斯把我扔在泥坑裡,任我流血哀號。所有構成我的一切都在消失,我變成了我身體的奴隸。我啜泣出聲。

我又變成了小孩。我按著傷口蜷縮成一團,它把我耗空了。我不再是成年人了;我是個孩子。讓我死得快一點。我沉到了冰冷的爛泥里,我邊抖邊哭,無計可施。我的身體不再聽從我。它背叛了我。我的肚腸被金屬刺穿了。

我的血不停地流淌,隨之流走的是舞者的希望,我父親的犧牲,伊歐的夢想。我幾乎想不起他們了。泥地里又黑又冷,我疼得厲害。伊歐,我想念她。我想家。她的第二個禮物是什麼?我始終沒有想出來。她妹妹沒有告訴我。現在我知道什麼是疼痛了。怎樣的代價都是不夠的。都不夠。讓我做回奴隸吧,讓我再看伊歐一眼,讓我死。別再折磨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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