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重生 第十章 雕刻者

從前,我認識一個和我一起長大的女孩。她很聰明,也很愛笑。十五歲那年,她心愛的小丈夫下井時燒傷了,傷口化了膿。為了抗生素,女孩把自己的身體賣給了一個伽馬家族的人。她比她丈夫堅強多了。傷好之後,丈夫發覺了她為自己做出的犧牲,用從礦上偷帶出來的甩刀殺死了那個伽馬族人。接下來的事就很好猜了。那女孩叫拉娜,是我叔叔納羅的女兒。她已經不在人世了。

舞者做準備的時候,我待在這個被哈莫妮叫作閣樓的地方,一邊看著全息投影屏一邊回憶著她。我輕輕動著手指,從一個頻道跳到另一個頻道。那個伽馬人也有家有小。他和我一樣整天挖地,和我一樣出生,一樣進氣浴室,也一樣從沒見過太陽。聯合會多給他的一小包藥品產生了如此大的作用。他們太聰明了,在骨肉同胞之間挑起巨大的仇恨。萬一人們知道了地表的奢侈生活,萬一他們明白了那些人從他們身上奪走了什麼,他們心中會燃起和我一樣的仇恨,然後團結起來。我的色族生性剛烈。他們的暴動會是什麼樣子?也許和達戈那根香煙一樣,熊熊燃燒,然後迅速地變成灰燼。

我問舞者,阿瑞斯之子的人為什麼要把我妻子的死傳遍所有礦區。為何不直接給他們看地表上的財富?那更容易激起他們的怒火。

「因為這年頭,一場叛亂只消幾天就會被鎮壓下去。」舞者解釋說,「我們必須走另一條路。一個國家在被內鬥耗空之前,是無法從外部攻破的。記住這一點。我們的目的是瓦解政權,而不是搞恐怖活動。」

舞者說出了我要做的事。我大笑起來,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完成。我太渺小了。火星上有一千個城市,行星之間有巨大的金屬艦隊往來游弋,上面的武器足以擊穿月球的地幔。在遙遠的月亮上,建築物有幾英里高,最高君主奧克塔維亞·歐·盧耐和她手下的統帥及軍事執政官們統治著一切。她有一個寵臣叫灰燼之王,曾將土衛五燒成焦土。十二名奧林匹亞騎士,一支由聖痕者組成的軍團都聽命於她,還有像星星一樣數不勝數的黑曜種人——全是黑曜種人中的精英。灰種士兵秘密出沒在各個城市,維持秩序,維護著世襲制度;白族公斷是非,推行哲學;粉種以侍奉、取悅高貴色族為業;銀種操作貨幣流通,司掌後勤;黃種鑽研醫學和科學;綠種研習技術;銅族負責行政管理。每個色族各司其職,支撐著金種的統治。

我在全息影像里見識到了許多色族,在這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他們的存在。我還知道了最近流行的風潮荒誕可笑,又充滿誘惑力——靠生物改造和組織器官移植,女人們的皮膚細膩又有光澤,乳房飽滿,頭髮光亮,看起來和伊歐以及我見過的其他女人幾乎是兩種生物。男人身材魁梧,肌肉發達得嚇人。他們炫耀著胸膛和手臂上人工塑形過的肌肉,活像小女孩在炫耀新玩具。

在蘭姆達,我是地獄掘進者,但和這些相比,我算什麼?什麼都不是。

「哈莫妮來了。我們該走了。」舞者在門口說。

「我想戰鬥。」和哈莫妮一起坐著重力升降梯下降的時候,我說。他們給我的紋章上了光,讓我看起來更像高等紅種。我穿上紅種人的寬鬆衣服,扛著一套清掃街道的器械。我的頭髮染過了,還戴著隱形眼鏡,好讓眼睛紅得更鮮亮,不那麼骯髒。「我不想干這個。更糟的是我幹不了。誰幹得了呢?」

「你說過,你願意做你所需要的一切。」舞者說。

「但是……」他給我的任務叫我發瘋,但我擔心的並不是這個。我擔心的是伊歐會認不出我。我會變成祭靈節故事裡的惡魔。

「給我一把熱熔槍,或者一個炸彈。這個任務還是讓別人做吧。」

「我們把你救出來就是為了這件事。」舞者嘆息一聲,「只有這一件事。這是阿瑞斯之子誕生以來最大的目標。」

「你還弄出來過多少人?有多少人嘗試過我接受的任務?」

哈莫妮望著舞者。舞者沒有開口,她就不耐煩地回答了:「九十七個人都失敗了。就我們所知。」

「他媽的!」我罵了一句,「他們後來怎麼了?」

「死了。」她淡淡地說,「或者央求別人殺死他們。」

「納羅由著我弔死就好了。」我竭力讓自己笑出來。

「戴羅。來,過來。」舞者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拉進去,「其他人失敗了,但你不一樣,戴羅。我打心底里這麼相信。」

我抬起頭,第一次向夜空望去。大廈在我四周拔地而起,遙指天際。我的腿發起抖來。我覺得頭暈目眩,好像整個世界都脫離了軸心,而我的身體正在不斷墜落。這個世界太開闊了,整個城市彷彿要搖晃著墜入夜空。我望著自己的腳,望著街道,穿過隧道,向地下公共區走去的畫面浮現在我眼前。

在這個叫作約克敦的城市裡,街道到了晚上會變得十分怪異。光球一串串勾勒出人行道和大街的輪廓。高科技城區的街道上,全息影像屏幕像溪流一般散布在林蔭道上,移動步道和公共交通工具上的人們紛紛低頭注目,把腦袋佝僂得像手杖的柄。俗艷的燈光把城市照耀得如同白晝。更多色族的人出現在我面前。這片地區非常潔凈,成群結隊的紅種人不斷擦洗著地面。交通秩序堪稱完美。

路面上窄窄的紅色區域是供我們行走的地方。和其他人不一樣,我們的步道不會動。一個銅族女人走了過去。她的步道比我們寬很多,她走到哪兒,她最喜歡的節目就跟著她播到哪兒。和金種人擦肩而過的時候是個例外,因為靠近金種人時,所有節目都會被靜音。不過絕大多數金種人是不走路的,因為他們可以使用反重力靴,或者以車代步。得到許可的銅族、黑曜種、灰種和銀種也能使用反重力靴,但配給他們的都是些粗製濫造的玩意兒。

我面前的地面上彈出一條祛痘軟膏的廣告。一個瘦得嚇人的女人輕輕脫下紅色蕾絲長袍,半裸著取了一點軟膏,塗到一個絕不可能生痘瘡的地方。我臉紅了,厭惡地移開視線,因為我只見過一個女人赤裸的樣子。

「別太純樸了,」哈莫妮建議說,「那東西比你的顏色更容易出賣你。」

「這太噁心了。」我說。

「只是廣告而已,親愛的。」哈莫妮居高臨下地哼了一聲,和舞者一起小聲笑了起來。

一個年長的金種人從我頭上飛過。他比我見過的所有人都老。我們低下頭,然後他飛走了。

「這裡的紅種人能賺錢。」周圍沒人的時候,舞者對我解釋說,「雖然不多。他們給紅種人錢和相應的待遇,讓他們能養活自己。他們拿到錢就去買東西,他們相信那些東西是必不可少的。」

「和工蜂一樣。」哈莫妮不屑地說。

「這麼說,他們不是奴隸了。」我說。

「怎麼不是,」哈莫妮說,「他們不還是要仰仗著那些雜種的鼻息。」

舞者竭力想跟上我們,於是我放慢腳步,好聽他說話。哈莫妮不悅地嘖了一聲。

「一切都是金種設計來為他們服務的。他們用節目給大眾提供娛樂,安撫人心,每個地球月的第七天發放金錢和禮物,讓所有人都離不開他們。他們還生產各種商品,給我們一種錯覺,以為我們可以自由選擇。如果說暴力是金種人的消遣,那麼操縱就是他們的藝術創作了。」

我們進入一個下等色族的城區,限定色族的步道消失了。商鋪的店面用細長的綠色燈光裝飾著,商人們殷勤地招徠著顧客,邀他們花上一周的工資去體驗一個月的虛擬人生,但實際耗時只有一個小時。我碰上兩個小個子,他們綠色的眼睛滴溜亂轉,腦袋光光的,身上鑲著金屬釘和不斷變幻的電子刺青,竭力向我推銷一趟前往奧斯吉力亞斯的虛擬旅行。其他店鋪經營銀行業務、生物整形,或者販售簡單的個人保健商品。他們叫喊著我聽不懂的話,滿口數字和縮略詞語。我從沒見識過這樣的混亂。

裝飾著粉紅色光帶的妓院把我搞得面紅耳赤。還有那群在櫥窗里搔首弄姿的男女。他們每個人身上都俏皮地掛著標價牌,數字不斷變化著,以搭配不同的服務。一個結實的姑娘招呼了我一聲,聲音很甜,同時也很刺耳。除了他們,還有人想拉我去試試一些包了生物組織的機器——那些玩意兒比真人便宜一點。舞者向我解釋金錢的概念。萊科斯礦區只有物品和勞役的交換。

城裡有幾個區專供高貴的色族使用,出入必須佩戴徽章,以示許可。我沒法步行或者坐車進入金種或銅種人的城區,但銅種人隨時可以闖進紅種人的區域,光顧那裡的酒吧和妓院,反之則不然,就算在無人管束,充滿體臭、食物氣味和交通工具廢氣的大集貿區也不行。

我們往集貿區深處走去。待在漆黑的後巷裡,我感覺比在高科技區開闊的大道上更有安全感。我還不適應太寬敞的空間;頭頂的星空讓我心驚膽戰。儘管人群熙攘,燈火通明,集市區還是相對暗了一些。樓群好像擠成了一團。數以百計的陽台像肋骨一般擺成一排,伸向巷子高處的天空,步道在頭頂縱橫交錯,無數設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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