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重生 第七章 拉撒路

死後我並沒有見到伊歐。我的族人說,進到另一個世界之後,我能再次見到至愛親人。那裡有個翠綠的山谷,到處炊煙裊裊,飄蕩著燉煮食物的香氣。那裡是等待之地。山谷的守護者是個帽子上沾滿露珠的老人。山谷里有條石塊鋪成的小路,羊兒在路邊靜靜吃草,老人就和我的親人們一起站在路上等著我們。人們說那個山谷終日繚繞著清新的霧氣和花朵的馨香,入土為安的人在那條路上走得比別人快一些。

但我既沒有見到我的愛人,也沒有見到那個山谷。除了黑暗中幽幽的燈光,我什麼也沒看見。我感覺到被什麼擠壓著,知道自己是被埋在了土裡。這是所有礦工都明白的事。我無聲地尖叫起來。泥土填了我一嘴。我害怕了。我既不能呼吸也不能移動。泥土一直緊擁著我,直到我手腳並用地掙脫出來,大口吸進空氣,氣喘吁吁地把嘴裡的泥土吐掉。

我跪伏在地上,過了幾分鐘才抬起頭來。我發現我正蜷縮在一個廢棄的礦洞里。這條巷道已經荒廢很久了,但換氣系統還在運作。到處都是泥土味道。我的墳坑裡有什麼東西閃了一下,把古怪的影子投在牆壁上,像從伊歐的墳墓上升起的太陽一樣灼燒著我的眼睛。

我沒有死。我花了比我想像中更長的時間才意識到這一點。我脖子上有一圈血淋淋的傷口,是被絞索勒出來的。我的脊柱疼得厲害,想轉頭只能整個身體一起轉。背上的鞭傷也沾滿泥土。

但我沒有死。

納羅叔叔拽我的腿時力氣不夠大。但錫罐子們肯定檢查過,除非他們太懶了。這些因素都不難猜想,但還有別的東西起了作用。走向絞架的時候我眩暈得厲害。直到現在我都覺得昏昏沉沉,好像服用了什麼藥物。是納羅乾的。給我下藥,把我埋在這裡。但這是為什麼?把我從絞架上放下來的時候,他做了什麼,才讓自己不被發現?

一陣低沉的隆隆聲從火光照不亮的黑暗中傳來,我知道我的疑問會得到回答。一輛運輸車像長著六個輪子的鋼鐵甲蟲一般,順著巷道頂部的軌道爬過來,在我面前停下,車頭進氣柵噝噝噴吐著蒸汽。十八盞燈燒灼著我的眼睛,幾個身影從一側的門裡出來,走到車燈前抓住了我。我吃驚得忘了反抗。他們的手和礦工們的一樣粗硬,臉上覆著祭靈節的面具。但他們拉著我的動作十分輕柔,並沒有生拉硬拽,而是引導著我走進了車廂。

車廂里,一盞球形燈發出血一般狸紅的光。兩個把我從墳墓裡帶出來的人對面有把破舊的金屬斗式座椅,我在那兒坐了下來。女人的面具很蒼白,生著兩隻惡魔的角,雙眼在眼孔中閃爍著陰鬱的光。另一個是個怯懦的男人,身材細瘦,一言不發,好像很怕我。他那隻張口咆哮的蝙蝠面具藏不住他羞怯的視線,也掩飾不了他試圖藏起雙手的動作。這會顯示出他的恐懼。納羅叔叔教我跳舞時總是這麼說。

「你們是阿瑞斯之子的人吧?」我猜測說。

膽小鬼畏縮了一下,女人眼裡卻透出一絲嘲諷。

「那你就是拉撒路了。」她說。我發覺她的聲音既冷酷又慵懶,玩弄著我的耳朵,彷彿貓兒逗弄掌中的一隻老鼠。

「我是戴羅。」

「哦,我們知道你是誰。」

「什麼都別告訴他,哈莫妮!」那可憐蟲急急地說,「在把他帶回去之前,舞者沒讓我們跟他談論任何事情。」

「謝謝提醒,拉爾夫。」哈莫妮對那個膽小鬼嘆了口氣,搖搖頭。

另一個戴著面具的人駕駛著礦車在廢棄巷道里前進。有段路不太平坦,車裡搖晃個不停,嘎嘎直響。可憐蟲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不安地在斗式座椅里換著姿勢,但我的注意力已經不在他身上了。這裡那個女人說了算。和那可憐蟲不一樣,她的面具看上去像個乾癟老太婆,一個住在地球上某個墮落的城市裡,用小孩的骨髓熬湯的老巫婆。

「你看起來糟透了。」哈莫妮伸手碰了碰我的脖子。我抓住她的手,使勁一攥。她的骨頭在一個地獄掘進者手裡像空心塑料一樣脆弱。可憐蟲想去抓震擊槍,哈莫妮卻示意他平靜下來。

「我怎麼沒死?」我問。絞刑之後,我發出的聲音像沙礫摩擦金屬一樣刺耳。

「因為阿瑞斯需要你完成一個任務,地獄掘進者小子。」

我用力擠壓著她的手。她的臉抽搐了一下。

「阿瑞斯……」炸彈爆炸、殘肢和暴亂的圖像在我腦中一閃而過。阿瑞斯。我知道他想要我完成什麼任務。我太愚蠢了,甚至不知道當他開口要求的時候該回答些什麼。我心心念念的只有伊歐,而不是自己這條命。我成了一個空殼。我怎麼就沒待在地底下呢?

「現在能把我的手還給我了嗎?」哈莫妮問。

「你先把面具摘掉。不然我就再留它一會兒。」

她大笑起來,摘下了面具。那是一張不尋常的臉。右側布滿傷痕,皮肉暴凸,層層疊疊地爬滿了半邊臉,彷彿縱橫交錯的河網。是蒸汽燙傷的痕迹。這並不罕見,但極少出現在女人身上。因為很少有女人加入鑽探組。

然而令人害怕的是她完好的那半邊臉。她非常美麗,連伊歐都被她比下去了。她的皮膚像牛奶一樣白皙而柔軟,輪廓精緻而鮮明,同時又是那麼冰冷、殘忍,充滿憤怒。她的下牙齒生得參差不齊,指甲也一團糟。她靴筒里有把刀,一看我抓住她的手時她縮起身子的動作,我就猜出來了。

那個叫拉爾夫的可憐蟲長相醜陋,毫無特徵——黑漆漆的臉,牙齒長得凌亂骯髒,活像氣浴室里的單間。車子顛簸著駛過廢棄的巷道,最後來到有照明的快速交通專用道。一路上他都盯著車窗外。我不認識這些紅種人。我也不信任他們,儘管他們手上嵌著紅色的紋章。他們不屬於蘭姆達家族,也不屬於萊科斯。誰知道他們是不是銀種人呢?

車窗外漸漸出現了別的運輸車,還有其他交通工具。我不知道這是哪裡,但我並不為此煩惱,因為我胸中的悲傷遠超過了擔心。我們開得越遠,時間越久,我就越發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心裡也越發痛苦。我用指頭撫摸著我的婚戒。伊歐依然留在死亡的國度。她不會在這段旅行的終點等著我。為什麼我能倖存,而她卻死了?我拽她的腳時力氣為什麼沒有輕一點?她是否本來也該幸免於難?我的胃裡似乎開了一個洞,胸口好像被千斤的重物壓著,恨不得跳到外面的車道上去。人主動去試過一次之後,死並不是一件難事。

但我沒有跳車,我依然坐在裡面,和哈莫妮、拉爾夫在一起。伊歐希望我做更多的事。我把那條猩紅色的頭帶攥緊了。

我們來到一個檢查站前,隧道在這裡變寬了些。檢查站里滿是骯髒的錫罐子,身上穿著陳舊磨損的鎧甲。電動門根本沒有接電。他們掃描了嵌在車子側面的標牌就把我們前面的一輛車放行了。然後輪到我們接受檢查。我和拉爾夫不安地在椅子里挪動著身體。滿頭灰發的錫罐子們掃描了車側的標牌,擺手示意我們開過大門,哈莫妮輕蔑地笑了。

「我們有口令。這些奴才一點腦子都沒有。礦區的錫罐子都是白痴,需要留心的應該是灰種人精英,還有那些黑曜種的怪物。不過他們不會浪費時間下到這裡來的。」

車子駛離主隧道,進入一片只有一個出入口的貨倉區。一路上,我竭力說服自己這不是黃金種的一次惡作劇,哈莫妮和拉爾夫是友非敵。貨倉區不比我們的公共區域大多少,幾個燈泡固定在頂上,半數已燒壞,另一半則發著刺眼的黃光。懸在車庫上方的燈一明一滅閃個不停,旁邊貨倉上有個用我不熟悉的塗料畫出來的古怪符號。我們開進車庫,門關上了,哈莫妮示意我下車。

「我們到家了,」她說,「現在,是時候見見舞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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