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奴隸 第六章 獻身

為了伊歐,我沒有做出任何反應。我變成了活生生的憤怒和怨恨。但直到他們把她拖走,把絞索套到她脖子上,我都一直死死盯著她。我抬頭看著布里吉,他沒有說話,拿掉了塞在我嘴裡的石頭。我的牙齒碎了。那錫罐子眼裡也漾出點淚水。我沒有理會他,跌跌撞撞、昏昏沉沉地走到行刑台下,好讓伊歐死時能看見我。這是她的選擇。我會陪著她,直到最後。我的手發著抖。身後,人群里傳出幾聲抽泣。

「你可以說遺言了。在正義得到伸張之前,你想跟誰說話?」波吉努斯問道,在攝影機前表演著同情。

我預備著她會說出我的名字,但她沒有。她的眼睛始終望著我,叫的卻是她姐姐的名字。「迪歐。」她的聲音在空氣中顫動著。現在她害怕了。迪歐沿著行刑台的台階拾級而上,我一動沒動。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但我不能嫉妒。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我愛她。她做出了自己的選擇。我理解不了,但在她臨死前,我只想讓她感受到我的愛,而非其他任何東西。

上台階的時候,醜八怪丹恩不得不扶迪歐一把。她彷彿喪失了意識一般,跌跌撞撞地向妹妹走去。她們說了什麼,我一個字都沒有聽到。但迪歐忍不住發出的一聲嗚咽會糾纏我一輩子。她一邊哭泣一邊看著我。我妻子對她說了什麼?女人們都哭了。男人們擦著眼睛。為了把她們分開,他們不得不擊昏了迪歐,但她哭著抓住伊歐的腳不放。首席執政官點了點頭,雖然他根本不屑於看我們一眼,然後,和我父親一樣,伊歐也被吊上了絞刑架。

「要活出更多意義來。」她用唇語對我說。她伸手從兜里掏出我送給她的血花。那朵花已經被壓扁了。然後,她沖著所有的人高聲喊道:「打破枷鎖!」

她腳下的活板門打開了。她落了下去。有那麼一瞬間,她的長髮在她頭旁邊飄浮起來,好像一朵火紅的花。然後她的雙腳蹬踩著空氣,落了下去。她細瘦的脖子被勒緊,眼睛大大張開。要是我能救她就好了;要是我能保護她就好了。但在我眼中,這個世界冷酷而又嚴峻,並不以我的願望改變。我太弱小了。我眼睜睜地看著我的妻子死去,我的血花從她手中落下,墜入塵土。攝像機記錄下了一切。我衝上前去,親吻著她的腳踝。我抱住了她的腿。我不能讓她受苦。

火星引力小,要拽著腳才能把脖子絞斷。他們總是叫受刑者的親人干這事。

不久,聲音就徹底平息下來。連繩索的咯吱聲都消失了。

我的妻子多輕啊。

她還只是個少女。

然後,逝去之歌的沉悶節奏響了起來。拳頭捶擊著胸口。成千上萬的拳頭。起初很快,像急速跳動的脈搏。然後漸漸放慢,每秒鐘一下。五秒鐘一下。十秒鐘。然後歸於寂靜。哀悼的人群彷彿掌中的一捧塵沙,在古老巷道中嗚咽的風裡一散而盡。

然後那些金種人飛走了。

伊歐的父親、洛蘭和基爾蘭在我家門前坐了一整夜。說是陪伴我,其實是看住我,免得我尋死。我妹妹莉亞娜從絲廠偷拿出來一點蛛絲,我母親用它給我包紮了傷口。

「保持乾燥,不然會留疤的。」

留疤?我為什麼要為這種微不足道的事費神?伊歐再也看不到我的傷疤了。她再也不會撫摸著我的後背、親吻我的傷口了。

她死了。

我躺在屬於我們倆的床上,感受著傷口的疼痛,好不去想她。但我做不到。她的屍體就吊在那兒,早上我去礦井時都會從她身邊經過。過不了多久她就會發臭、腐爛。我美麗的妻子過於光彩照人,註定無法長久地活下去。我手上依然有她的頸骨在我的拉扯下噼啪斷裂時的感覺,我的雙手整晚都抖個不停。

小時候,我在卧室岩壁上挖了一條秘密通道,好偷溜出去。現在它又派上用場了。我從通道鑽出去,悄悄地攀了下去。光線很暗,我出去時不會被家人看到。

居住區里非常安靜,只有立體全息影像在響。他們把我妻子的死錄成了一段帶原聲的視頻,讓人知道拒絕服從的後果有多麼致命。他們成功了,但那段錄像里還有些別的東西。裡面有我和伊歐受鞭刑的情形,還有她唱的整首歌。在她死後,歌又重放了一遍,而這似乎起了反作用。拋去她是我妻子這一點,在我眼中,她是一位殉道者,一個被絞索殘忍殺害、歌聲成為絕響的少女。

然後全息影像閃了幾下,斷斷續續地出現了幾次黑屏——那東西從來沒黑屏過——爾後又放起了奧克塔維亞·歐·盧耐那老掉牙的講話。似乎有人入侵了廣播系統,因為我妻子的影像又出現在了大屏幕上。

「打破枷鎖!」她叫道。然後她消失了,屏幕變成了黑色。一陣雜訊之後,圖像再次出現,她又呼喊了一次。接著又是黑屏。平時的節目回來了,緊接著她的呼喊又一次切了進來,然後我出現了,拉著她的雙腿。畫面就此定格。

我向公共區走去,街道一片死寂。晚班工人們快回來了。我聽到一陣動靜,有個男人一腳跨到街心,站在了我面前。叔叔在陰影中斜視著我,面色不善。一個燈泡懸在他頭頂上,照著他手裡的細口瓶子和身上襤褸的紅襯衫。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是個小雜種,既愚蠢又虛榮。」

我握緊了雙拳。「你是來阻止我的嗎,叔叔?」

他咕噥了一聲:「我沒能阻止你那蠢貨父親把自己害死。他媽的,他比你好太多了。他懂得自我剋制。」

我往前邁了一步。

「我不需要你的允許。」

「當然不,小崽子。」他伸手梳了一把頭髮,「我知道你打算做什麼,但別那麼做。你媽媽會垮掉的。你以為她不知道你偷偷溜出來的事,但她知道得一清二楚,還告訴了我。她告訴我說你打算像我哥哥那樣送掉自己的小命。和你的小妻子一樣。」

「她要是知道,就會親自來阻止我了。」

「不。她把自由交給我們男人,隨我們去犯錯誤。但你妻子肯定不希望你這麼做。」

我抬起手指著他:「你什麼都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她希望的是什麼。」伊歐說我不懂獻身的意義。我要讓她知道,我是懂的。

「好吧,」他聳聳肩,「你不肯聽勸,我就跟你一起去。」他咯咯笑了起來,「我們蘭姆達家族的人的確喜歡被弔死。」

他把手裡的瓶子沖我一扔。我只能和他走在一起。

「知道嗎,我勸過你父親,勸他放棄他那小小的反抗。我對他說,話語和舞步還不如腳下的塵土有用。甚至試過跟他打一架。但那時我太嫩了,他很快就把我撂倒了。」他慢吞吞地向右轉去,「你知道,要是男人下定決心要做某件事,一切否定的言行都是在侮辱他。人一輩子總會有這種時候。」

我舉起他的酒瓶喝了一口,然後還給了他。酒的味道有點奇怪,比平時濃烈一些。奇怪,他逼著我把剩下的酒都喝了。

「你已經打定主意了?」他問,輕輕地叩著自己的腦袋,「肯定。我忘了,你的舞是我教的。」

「我倔得像條礦坑蝮蛇。你不是這麼說的嗎?」我低聲回答,微微笑了一下。

我和叔叔一起靜靜地走了一會兒。他把一隻手放在我肩上。一聲抽泣幾乎要衝破我的胸膛,我把它忍了回去。

「她離開了我,」我悄聲說,「剛剛離開我。」

「她這麼做一定有她的道理。她可不是個蠢姑娘。」

走進公共區,我的眼淚涌了上來。叔叔用一隻胳膊摟住我,親吻我的額角。他能為我做的也只有這些了。他並不善於表達感情,臉白得像個幽靈。不過三十五歲,他已經如此衰老、疲憊。他的上唇被一個傷疤扭曲了,濃密的頭髮中夾雜著一簇簇白髮。

「到了往生谷記得替我帶個好。」他在我耳邊說,鬍子粗粗拉拉地蹭在我脖子上,「跟我兄弟們干一杯,替我親親我老婆,尤其是舞者。」

「舞者?」

「你會知道他是誰的。要是見著了你祖父母,告訴他們,我們現在還在為他們舞蹈。他們不會孤單太久的。」說完他轉身走了,但又停了一下。他沒有回頭,說道:「打破枷鎖。聽到了?」

他把我一個人留在了公共區,跟我在半空中搖晃著的妻子一起。我向行刑台走去,我知道攝像機在監視著我。台階是金屬的,不會咯吱作響。她被吊在那兒,像個布娃娃,臉像石灰一樣白。頭頂的換氣扇轟鳴著,她的頭髮微微擺動著。

我用從礦井裡偷來的甩刀割斷絞索,抓住磨損的一端,把伊歐輕輕地放了下來。我把我的妻子抱在懷裡,帶她走過廣場,向絲廠走去。夜班還有最後幾個小時就結束了。女工們默默地看著我抱著伊歐向通風管走去。我看到了我妹妹莉亞娜。她和我母親一樣高挑而沉默,眼神嚴厲,卻什麼都沒有做。女人們的行動如出一轍。她們不會說出我妻子的埋骨之地,一個字都不會,哪怕有人用巧克力收買她們,要她們做眼線。整整三代,入土為安的人只有五個。總有人會因此而被絞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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