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奴隸 第五章 第一支歌

醜八怪丹恩和三個錫罐子站在那裡,手裡端著震擊槍,擺弄得咔咔作響。他們之中有兩個靠在絲廠橫樑的扶手上。他們身後,繆家族和伊普西隆家族的女人們正用長長的銀色線軸收取蟲子們吐出的蛛絲。她們不住地對我搖著頭,彷彿在勸我不要做傻事。我們跑到了禁止進入的區域,這意味著我們要挨一頓鞭子。但要是我反抗,我們就會被處死。他們會殺了伊歐,也會殺了我。

「戴羅……」伊歐小聲說。

我走上前,擋在錫罐子和伊歐中間,沒有動手。我不會讓我們兩個只為了看一次星星就把命送掉。我伸出手,讓他們知道我投降了。

「地獄掘進者,」醜八怪丹恩沖其他幾個人咯咯笑道,「再厲害的螞蟻也只是螞蟻。」他把震擊槍一甩,照著我的肚子來了一下。那感覺就像被蛇咬了又被靴子踢了一腳。我倒在地上,雙手摳著金屬格子拚命喘氣。電流像毒蛇一樣竄過我的血管。一股怒氣湧上了我的喉頭。「你也來試試,地獄掘進者。」丹恩輕言慢語地說著,將一把震擊槍丟在我面前,「拿著。來試試看。不會有事的,只是小夥子們開心開心。玩玩看嘛。」

「動手啊,戴羅!」伊歐叫道。

我可不傻。我舉起雙手表示投降,丹恩失望地哼了一聲,把磁力手銬扣在我手腕上。伊歐想讓我幹什麼?她咒罵著,他們把她的胳膊也銬了起來,拖著我們穿過絲廠,向囚室走去。我們要挨鞭子了。只是挨鞭子,不會有更壞的。因為我沒有聽伊歐的話,沒有撿起那把震擊槍。

我在囚室里待了三天才又見到伊歐。布里吉,一個年紀略大、心腸略好的錫罐子把我們一起帶了出來。他允許我們觸摸彼此。我以為她會沖我吐口水,罵我沒種。而她只是握住了我的手指,親吻我的嘴唇。

「戴羅。」她的嘴唇擦過我的耳朵。她的呼吸很溫暖,裂開口子的嘴唇顫抖著。她抱住了我。她的身體纖弱極了,那麼瘦小,蒼白的皮膚下彷彿包裹著柔韌的金屬絲。她膝蓋顫抖站不穩,於是把肩膀靠在了我身上。一起看著太陽升起時的熱切神情從她臉上消失了,彷彿一段褪了色的記憶。但我除了她的頭髮和眼睛幾乎什麼都看不到。我摟住她,聽著從人山人海的公共區傳來的嘈雜低語聲。我們在親人和族人們的注視之下站到了絞架前,鞭刑將在這裡執行。在他們的目光之中,在昏黃的燈光之下,我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孩子。

伊歐說她愛我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在夢。她握著我的手不放,眼神有幾分古怪。他們只是要抽她,而她的話卻像是生離死別一般,眼睛裡滿是悲傷,卻沒有畏懼。在我眼中,她是在向我道別。一陣噩夢般的感覺襲上心頭,像一根鐵釘一般順著我的脊骨一塊接一塊地划下去,無比真切。她耳語般地吐出一句雋語:「打破枷鎖,我的愛人。」

這時,有人抓著我的頭髮把我從她身邊拖走了。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淌了下來。那些眼淚是為我而流的,儘管我不知道她哭泣的原因。我不能去想。整個世界彷彿在浮游,而我溺水了。粗暴的手推搡著我,強按著我雙膝跪地,然後又把我拖了起來。公共區從沒這麼寂靜過。架著我的人們踏著步,泛起回聲。

錫罐子們給我套上了我那身地獄掘進者的防熱服。那上面的刺鼻氣味讓我覺得很安全,可以做主。但事實並非如此。他們把我從伊歐身邊拉走,拖到公共區正中的行刑台邊。金屬台階生滿鐵鏽,污穢不堪。我緊緊抓住台階,抬頭向台上望去。二十四個手持皮鞭的發言人站在頂端的平台上,正等待著我。

「哦,我真不願看到這樣的情景,我的朋友們。」行政官波吉努斯高聲叫著從我頭上浮空而過,黃銅色的反重力靴嗡嗡作響,「每一個妄圖觸犯法律的人,都會讓我們身上的挽具收得更緊。而這法律本是為了保護我們所有人而存在的。

「法律對最年幼、最傑出的人一樣生效。我們需要秩序!沒有秩序,人就和野獸沒有分別了!沒有服從和紀律,就不會有殖民區,而僅有的幾個也會在混亂中分崩離析!人類就會被困在地球上,一輩子在那個星球上受苦,直到世界末日。秩序、紀律和法令給了我們力量,破壞它們的人都該受到譴責!」

這番話他說得比平時賣力得多。波吉努斯正在竭力顯露自己的聰明才智。我抬起眼,向比台階更高的地方望去。我簡直不敢相信我能親眼看到這樣的景象。我的眼睛刺痛起來。那頭髮的顏色和那個紋章都耀眼得令人無法直視。我看到了一個金種人。在這個黑黢黢的地方,他和我想像中的天使幾乎一模一樣。他身穿金黑兩色的長袍,渾身彷彿被陽光包裹。他胸前有一頭咆哮的雄獅。

他的面孔看上去年長而冷峻,顯示出純粹的力量。他閃閃發光的頭髮向後梳,緊貼著頭皮,薄薄的嘴唇既不微笑也沒有陰霾。我能看到的唯一的線條是掛在他右顴的一道傷疤。

我從全息影像上知道,只有金種的佼佼者才有這種傷疤。他們被稱為無與倫比的聖痕者——出身於統治種族,在學院里修習至高的秘密之後學成畢業,並將在某一天帶領人類完成整個太陽系的殖民。

他不對我們開口,和一個高而瘦的金種人說了什麼。那人瘦得厲害,最初我誤把他當成了女人。他臉上沒有聖痕,卻敷了厚厚的粉,讓臉頰顯出血色,遮擋臉上的皺紋。他的嘴唇亮晶晶的,頭髮也閃爍著和他主人不太一樣的光澤。他的模樣在我們看來很古怪,他看我們也是一樣。他輕蔑地嗅聞著空氣。那位年長的金種人輕聲對他說著什麼,並不理會我們。

他為什麼要和我們說話?我們根本不配聆聽金種的話語。我幾乎不想看他。我覺得自己紅色的眼睛會弄髒他金黑兩色的華服。一陣羞恥感湧上我心頭,很快我就意識到這是因為什麼了。

我認識這張臉。殖民地的男男女女沒有一個不認識他。他是除奧克塔維亞·歐·盧耐之外火星上最有名的人——尼祿·歐·奧古斯都。火星的首席執政官將會親眼看我接受鞭刑,還帶了他的扈從。兩個戴著和他們的種族顏色一樣的黑頭盔烏鴉(黑曜種人)無聲地浮在他身後。我們天生在礦洞里勞動,而他們生來便是屠殺其他人種的。他們比我高兩英尺以上,巨大的手上生著八根手指。這個種族是為了戰爭而創造出來的。看到他們和看到井下泛濫的礦坑蝮蛇一樣令人厭惡。

他的扈從中還有十來個人,裡面有個身材矮小、弟子模樣的金種人。他生得比首席執政官還美,似乎不太喜歡那個瘦瘦乾乾、女里女氣的族人。還有一個綠種人的立體全息影像攝影小組。和烏鴉們相比,他們顯得很瘦小。他們的頭髮是黑色的,和他們的綠紋章和狂熱的綠眼睛不一樣。地獄掘進者要被拿來殺一儆百了,這可不是常有的事。於是他們就把我當稀罕東西一樣拍個不停。不知還有多少個殖民礦區在目睹這一切。首席執政官在場,這意味著所有人都在看。

他們像展覽一樣把剛給我套上的防熱服一點點剝下來。我從頭頂的全息影像里看到了我自己的模樣。我的婚戒掛在細繩上,在我脖子上晃蕩著。我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也更瘦弱。他們把我拖上台階,強迫我在一個金屬盒子跟前彎下腰,就在我父親被絞死的那個絞刑架旁邊。他們把我放倒在冰冷的鋼鐵上,扣住我的雙手。我發起抖來。我能聞到皮鞭的氣味,一個發言人咳嗽了一聲。

「願正義永得伸張。」行政官說。

然後鞭子就來了。總共四十八下。誰都沒手軟,我叔叔也是。他們不能手軟。鞭子厲聲嚎叫著深深抽進我的皮肉間,以弧線形划過空氣,發出一種慟哭般的怪聲。恐怖的音樂。結束時我的眼睛幾乎看不見東西。我昏過去兩次,每次清醒過來時,我都懷疑我的脊梁骨是不是已經給抽得露了出來,映在了全息影像里。

這是一場表演,一場用來展示權力的表演。他們讓錫罐子和醜八怪丹恩裝出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來,好像他們真的可憐我一樣。他在我耳邊說著鼓勵的話,音量剛好能被攝像機錄到。最後一鞭落在我背上時,他立刻站了出來,彷彿要阻止下一鞭一樣。潛意識中,我覺得他救了我。我滿懷感激。我想親吻他。他是我的救贖,但我明白,我已經吃足了四十八鞭。

然後,他們把我拖到了一邊。那地方還留著我的血。我肯定尖聲慘叫了。我讓自己蒙受了羞恥。我聽到他們把我妻子帶了上來。

「年輕、美麗都不是逃脫正義制裁的理由。所有色種的人都要遵守秩序,匡扶正義。否則我們將陷入無政府狀態。不服從,混亂就會降臨!人類將在地球那充滿輻射性的沙漠中滅絕。人們將用被毀棄的海水解渴。我們必須團結。願正義永得伸張。」

礦井行政官波吉努斯的聲音在虛空中迴響著。

我被打得渾身是血,人們不會覺得出格,但伊歐被拖到行刑台頂上的時候,人們叫喊起來了。有人開始咒罵。三天前在她身上熠熠閃耀的光輝被耗盡了,但此時她依然楚楚動人。她望著我,任由眼淚從臉頰滑下。她是個天使。

這一切只不過是為了一場小小的冒險。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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